我闻见你

　　休完病假回到办公室，林朝夏看到桌上那套积木才想起来答应宸宸的事。

　　“哎呀，糟了。”

　　林朝夏搂着东西往外走，忽然碰到院里的心理咨询师章瑶。章瑶握着一沓子测评报告回来，见着林朝夏，笑问她好点没。

　　“搂着这堆东西准备去哪呢？”

　　林朝夏道：“我去看看宸宸。给他做了点带香味的小玩具。”

　　“那刚好，你先别走。”章瑶叫住林朝夏，“我这两天一直想和你商量来着，和我一起想想办法，看宸宸的事用芳疗有没有什么办法。孩子这么小，也不好长期用药。”

　　章瑶同林朝夏介绍：“刚才去做心理评估，症状没有比刚来的时候好多少。昨晚又醒好几次，整晚冒汗，家长很担心。”

　　林朝夏把东西放到茶几上和章瑶细聊：“我带了些玩具，本来打算试个脱敏式的嗅觉引导——大人可以用精油按摩、点香哪些，但是宸宸这个情况，那些方法恐怕不太好，还容易引起抗拒。”

　　章瑶看了看那些积木，点了点头。“那咱们俩一起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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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光被窗外的梧桐叶割成一片一片，斑驳地落在儿童房的地毯上。房间的门轻轻被敲了两下，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温柔节奏。得到许可，林朝夏推门而入，带着用心准备的东西，像捧着刚出炉的蛋糕。

　　和沈慧淑住在同一层，这间儿童单人房是成人陪护式配置的标准格局，落地窗半掩。墙角摆着拼图和积灰的遥控小车，但全都被整齐地推到墙边，一看就是被冷落很久。

　　孩子坐在榻榻米上，蜷着腿，抱着一只没有任何装饰的素色布偶熊，一只手不停摩擦熊耳朵上的布线。听见推门声转过身来，那双眼睛没有焦点，像被一层薄雾遮住，连看人也只是若有若无。母亲陪在旁边，姿态依旧端庄，只是眼底的疲态侵蚀了笑容。

　　林朝夏放轻声音打招呼：“宸宸，上次答应你的玩具，这几天一直忘记拿给你。我带过来啦！”

　　宸宸没有抬头，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林朝夏柔和一笑，把手里的众多玩具放到地毯上，然后蹲下，与他的视线处于同一高度。“阿姨今天带了几样新东西，一起玩，好不好？这是颜色积木，每块都有不同的味道——你先摸摸它们，看看喜欢哪一种。”

　　她先拿起一块浅紫色的积木，按了按布面，让孩子听到那种轻轻的摩擦声，像秋千的链条。每块积木的一个侧面有一条细细的暗缝，能看见一点点平整缝线，那是可以塞入香片的小隔层。

　　“宸宸闻闻香不香，是不是很好闻呀？”

　　宸宸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手指没有松。林朝夏换了一块颜色更鲜亮的积木，用指尖轻拍。

　　“这个是橙子的味道，阿姨记得宸宸很喜欢吃橙子是不是。秋天了，又可以吃到新鲜美味的橙子了。”林朝夏自说自话。没有太多失落，嗅觉干预本就是一个慢慢铺垫的过程。

　　她又拿起一块薄荷绿长方形的积木：“这个是让人觉得比较舒服、像春天一样的味道。如果提到春天，宸宸会想起什么味道呢？青草，还是下过雨的泥土味……”

　　林朝夏继续温柔地往外拿积木。十分钟过去，孩子没有明确排斥，却也没有兴趣。他的视线停留在托盘边缘，更像是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景象。

　　正当林朝夏一筹莫展时，宸宸忽然主动拿起一块积木，粉色的，塞进妈妈的手里。

　　宸宸妈妈的优雅而又略显苍白的面容露出一点笑容，弯腰轻声问：“宝贝是喜欢这个味道吗？妈妈也闻一下。看看是什么味道……”

　　“哇，宝贝是觉得像妈妈做的草莓果酱是吗？”

　　宸宸开始没有反应，过了大约十秒钟，忽然点了几下头。宸宸妈妈露出欣喜的笑容：“宝贝乖，妈妈还给你做。”然后很开心地和林朝夏分享，“宸宸来这里以后虽然还是不愿意说话，但是突然哭闹发脾气的次数已经少很多了。”

　　宸宸对于积木忽然也没有那么冷淡，自顾自地开始玩起来，虽然动作还是有些机械生硬。林朝夏略略放心起来。她拿出那个留作“最后一招”的独角兽玩偶递给宸宸妈妈。独角兽胸前有个小口袋，里面缝着薰衣草味道的香片。

　　“我听说宸宸昨天晚上睡的不是很好，这个有安神的效果，放在床头，夜里会睡得更香。”

　　宸宸妈妈道谢，收下小熊。

　　宸宸安静地玩积木，妈妈坐在他旁边陪伴。林朝夏细心观察者孩子的动作、表情变化。只见宸宸拿起一块蓝色的方块积木，正要用着盖房子时，忽然放到鼻子旁边轻轻嗅了嗅。林朝夏注意到这个特别的变化，提起精神关注宸宸的一举一动。

　　宸宸呆愣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神色忽然撕裂，身体像被一道无形电流击中一样突然僵住。

　　然后，爆裂。

　　突如其来的尖叫，一声干裂、撕裂的尖音，从胸腔里像碎玻璃一样爆出来，带着恐慌、拒绝、生理级别的崩溃。宸宸整个人像被甩出自己的身体，忽然开始挥手、抓挠、推开空气，像在抵抗某个不存在但极真实的威胁。

　　妈妈立刻慌了：“怎么了？！宝贝，怎么——”

　　宸宸扑向旁边的矮柜，柜上的瓷花瓶被撞得摇晃、即将摔落——

　　“当心！”
　　一个稳而快的身影从门外跨进来，一手扶住花瓶，一手护住孩子差点撞向榻榻米拐角的后脑勺，动作干净利落。

　　宸宸妈妈也上前抱住孩子，却根本压不住他发狂一样撞击的身体。泪水无助地溢出眼眶，发出哀伤的声音：“宝贝没事，宝贝别怕，妈妈在……”

　　林朝夏怔住一瞬间，然后立刻拿起所有的散发着相同气味的蓝色积木收起来，避免气味泄露。无数个可能性从脑海中闪过：是否香片里的成分触发了过敏？是否她调配错了比例？还是，嗅觉唤醒了记忆？……

　　宸宸在母亲的怀抱中逐渐被安抚，从剧烈的哭喊踢打，变成乖顺的哭泣。林朝夏抬头，这才注意到来的人竟然是陆聿行。

　　这一场哭闹似乎耗尽了宸宸的能量，他窝在妈妈怀里渐渐谁去。妈妈抱着他，还在泪流不止。陆聿行拿起旁边的抽纸盒递过去，宸宸妈妈抽了几张纸擦干净眼泪，然后同同陆聿行道谢：“刚才真是太惊险了，谢谢您。”

　　“没事，我只是碰巧路过……”

　　对于宸宸的病情，林朝夏忽然有了一点想法，她急于抓住线头，忍不住对宸宸妈妈开口道：“您之前提到，宸宸是上个月突然开始不说话的，对吗？”

　　“心理咨询师和我说，宸宸有明显的创伤性应激反应倾向。但是由于孩子一直不开口，没办法挖掘信息，就需要观察引导他表达。”林朝夏继续道，“刚才通过宸宸的反应，我觉得他或许曾在某个事件里接触过积木上的这种味道。”

　　宸宸妈妈还是有点疑惑：“您的意思是？”

　　林朝夏直言：“宸宸的创伤可能和这种味道有关。当然，不是说这种味道直接伤害了宸宸，而是和它有关的记忆、场景，甚至是人。”

　　宸宸妈妈愣了一下，然后把宸宸缓缓放在榻榻米上，盖好小被子，然后她接过林朝夏手中的蓝色积木，放在鼻尖轻嗅。

　　“这个是雪松味的香片，雪松香气有轻微镇静作用，能帮助缓解紧张或焦虑情绪。但是给孩子用，我就把浓度做了稀释，还搭配了一点蓝风铃的味道。闻起来会有点特别。”林朝夏解释，“请您仔细回忆——这个香味，您有没有在别的地方闻到过？或者有人在他身边用过类似的东西？”

　　“这个香味很熟悉。”宸宸妈妈坦言。可是生活中用雪松香气的人和场所都很多，每个人的前中后调都有略微区别，她的鼻子并没有如同调香师一般灵敏，没办法分辨那么清楚。

　　想不出来，宸宸妈妈露出懊恼自责的神色。林朝夏忍不住安慰她：“没事，您慢慢想。我把这些蓝色积木都留给您，您也可以让宸宸爸爸、老师、同学帮忙想一想。您收好，别让宸宸再闻到。”

　　“好，谢谢林医师。我会注意。”

　　“如果实在想不起来，您就想想宸宸最近一个月发生的事情里，可能和这件事有关的。”林朝夏补充。

　　“让您费心了。”宸宸妈妈语气虚弱，却难掩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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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朝夏轻轻地离开，脚步干脆利落地沿着二层走廊前行。陆聿行跟在她身后，鞋跟在光洁的地板上敲出低沉的回音。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阳光从落地窗斜斜倾洒进来，把两人拉长的影子映在光亮的地板上。

　　“来看沈理事长？”出于职业要求，林朝夏语气有些生硬地和陆聿行打招呼。

　　“对。”陆聿行神色如常，语气却明显温和，“听院长说你生病了，好点没。”

　　林朝夏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这个话题，然后回答：“已经好了，谢谢关心。”两个人在走廊中并排往前走，空气陷入安静，如果不是只有这一条路下楼，林朝夏一定掉头。

　　“林小姐，”陆聿行骤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隐隐的歉意，“上次的事，我想和你道个歉。”

　　“是因为我生病了吗？又不是你造成的，而且你身上也淋水了。”

　　“不是，”陆聿行解释，“关于质疑你的话，我想和你道歉。”

　　林朝夏笑容淡然：“没关系。发生了那样重大的事故，您本来就有资格对我们院、对我提出质疑。我在明知设备有问题的情况下决定再将就一次，也有非常大的责任。您不用和我道歉。”她的语气柔和中透露着坚定，每个字都干脆利落，将边界划分的清清楚楚。

　　“可我上次，实在有些咄咄逼人。把本不属于你的责任，全部都推到你身上质疑你。”陆聿行上次听院长说完，已经心生愧疚。那些因为担忧产生的怒火燃尽后，一切清晰时，他仔细想想，林朝夏的抢救措施其实很专业，非常眼疾手快。今天也是，只是一点小小的线索，她就能进行很专业的推理、言语得当，也发自内心地关心住客。

　　“你觉得这件事是说个对不起就能解决？”林朝夏忽然语气不善起来，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陆聿行愣住。

　　“林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先生，我只是在开玩笑，想和您说不必再耿耿于怀，”林朝夏更换神色，脸上重新挂起笑容，“理事长的房间到了，您先进去吧，我下午再来看她。”说完，她没再给陆聿行留机会多说半句，转身便迈开步子，身影干净利落地沿着走廊继续前行。

　　陆聿行望着翩然离去的纤细背影，实在摸不准林朝夏到底有没有原谅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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