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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次日清晨,顾笙醒来时,绣帐内已是一片明亮。
寝间空阔无比,四下无声,角落的熏炉只余下一缕清冽的艾草残香,犹在空气中萦绕。
身侧的位置空着,锦被冰凉,显然阿月早已起身。
若是平日,此刻阿月已经备好温水和餐食,静候在帷幔之外。许是昨夜自己过于放纵,连累素来勤勉的少年也比往常起得迟了些。
顾笙径自坐起身,青丝流水般披泻肩头。她简单盥洗后,便随意拢了拢素白寝衣,倚在窗边的软垫上看书。
晨光透过窗棂,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良久,门外才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阿月端着黑漆食盒静默无声地走了进来。
他低垂着眼,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碗盏碟皿一一在案上摆开。
纵是家道中落,顾笙在吃食上仍保留着昔日的讲究,一饭一羹,一荤一蔬,佐酱汤饮,样样齐备。
只是苦了阿月。
内室只有他一人侍奉,每日仅准备餐食便要耗费近两个时辰。今日他已是紧赶慢赶,此刻额角还沁着细密汗珠,却仍是有些迟了。
布置妥当,阿月便安静地跪坐在室内一隅,低垂着头向顾笙请罪。
他双手放在身前,紧揪着洗得发白的衣衫边缘,语气带着惯有的怯懦:“娘子,我……我今日起晚了,让您久等。”
“嗯。”顾笙只淡淡应了一声。
她并无意苛责他。阿月当年本就是族姨半送半卖到她身边的,能留下伺候她至今,已属难得。
他的厨艺虽然寻常,可比起连火候都掌握不好的阿芜来说,要强上许多。
顾笙放下书卷,到食案旁坐下执箸用餐,神色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起伏。
阿月却以为她动了怒,依旧低眉顺眼地跪在原地,不敢起身。
室内一时静得只剩下轻微的碗箸碰撞之声。
只是这片宁静并未持续多久,前廊忽然传来一阵粗重的脚步声,似乎有人群吵嚷。
来人步履生风,竟是毫不避讳地直往后室闯,一道洪亮粗野的嗓音在廊下回荡:“顾娘子?顾娘子可在?”
阿月面色霎时惨白。
顾笙搁下竹箸,瞥了他一眼:“先到后面去。”
她从容地站起身,披上一件月白外袍,缓步走出。究竟谁有胆量这样目中无人地闯进她家,她心知肚明。
早些年娘亲病重,顾笙曾向族中的旁支亲戚借了不少银钱,原定十年之期偿清。奈何近些年亲族们的日子也都不好过,讨债的人便陆续登门。
她竭力周旋,无奈囊中羞涩。这些年来,她不惜屈尊参与各式雅集宴饮,其中不乏“打秋风”之意,却仍是入不敷出。
部分亲族不愿撕破脸面,便将债务转交给了江湖上的侠客。这些人可不顾什么世家体统,时常堵门叫嚣,有一次甚至险些将阿月掳去抵债。
前堂的走廊上,此时正站着一个身材高壮,剑眉星目的女子,身后跟着几名身材魁梧的随从。
一行人气势汹汹,倒显得挡在几人面前的阿芜如同一只孱弱的小猫崽子。
“是我,胡三笑!来了这么多回,还不认得?” 胡三笑微微扬唇,她一笑,嘴角那条一寸长的疤痕便像是条蜈蚣般抽动,狰狞无比。
胡三笑身形向前一步,伸出带着粗粝厚茧的手指不轻不重地点在阿芜单薄的肩头,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字一顿:“你,给,我,让,开,听没听见?”
恰逢此时,顾笙手中抱着锦盒从内室走出,她见到这番情景,又瞥了眼胡三笑身后几个孔武有力的随从,不禁蹙眉:“胡三笑,你这是做什么?”
“顾娘子,你可算出来了。”胡三笑一见她,朗声一笑,随手将阿芜拨到一旁,“我又来清债了!哈哈!”
“这个月的,不是已经清过了吗?”顾笙因为她又带人来家中大闹,面色稍有不郁。
“我这不是听闻你高就,成了季府门客嘛!”胡三笑咧开嘴,露出口中那颗标志性的灿金犬齿,笑容爽朗坦荡,“所以我就想着,顾娘子手头宽裕了,这个月不妨多还些。债早了结,你我都轻松。”
胡三笑乃是南宛地界有名的游侠,以“信义”著称,专司此类债务清算。顾笙当年与亲族仅是口头约定了还债期限,空口无凭,如今胡三笑手持契书找上门,她亦无可奈何。
两人此前就已经交涉过多次。只是胡三笑那惊人的武力确实令人望而生畏,顾笙总不能指望阿芜上去以卵击石,只能事事听她的。
幸而这人也并非全然不讲情理,两人约定每月固定时日,让顾笙按时还钱。
母亲刚过世那段时日,顾笙一度极为颓唐,正是被胡三笑强逼着,才不得不开始四处奔走。
顾笙心知与她争辩也是徒劳,便不再多言。
她跪坐在书案前,将锦盒打开,当着对方的面,把其中大半财物取出:“这些,你拿去。”
季氏给她的赞见礼多半都被她换成了金银铜钱存放在此。这些本是留着应急,如今给了胡三笑也好,至少能抵上不少债务。
胡三笑饶有兴致地掂量着桌面上的金银,目光又瞥向盒中所剩的些许铜钱,她抬眼看顾笙,唇角带笑,努努嘴:“那些零头也一并给了我呗,反正你现在也用不上。”
“家中的仆从还需些用度。”顾笙合上锦盒。
顾氏虽败落,仆从早已散尽,但总需留下一二人打理起居,否则只靠她一人恐怕更难支撑。
“啧,”胡三笑轻嗤一声,“就知道端着你那世家娘子的架子!把她俩卖了,你家的债也能轻省不少!”
顾笙任由她嘲讽。此事胡三笑向她提起过很多次,连变卖祖宅地契的主意她都出过,顾笙怎么可能答应。
胡三笑将金银收好,系在腰间,又提醒道:“你现在都是季氏的门客了,这点债让季氏帮你还了不就得了?这点钱对她们算个啥?”
“绝无可能。”顾笙面色一沉,“此事你若在外透露半字,往后分文没有。”
“行行行,就你清高!”胡三笑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扬声道,“既是季府门客了,身份不同,往后的月偿数目可得往上提提啊,顾娘子!”
望着胡三笑离去的背影,顾笙双手撑在案上,掩面良久。
待她抬起头,才见到阿月与阿芜正一左一右跪坐在她身旁。
阿月低声道:“娘子若缺钱用,我在后院还养了些鸡鸭,可以拿去贩卖……”
这些年来为了让顾笙吃得顺口些,他在顾家后室那片荒芜的宅园中垦地种菜,饲禽养畜,目前已经有了些积蓄。
“我能做打手。”阿芜紧接着说。
顾笙扯了扯嘴角,语气缓了些:“你们不必如此。家里其实……也用不上什么大钱。”
阿月和阿芜都很得力。
在顾笙最颓废的那段日子,顾氏几乎都靠她们在支撑。见仆从尚且为这个家全力以赴,她这个做主人的,更不能落后于人。
阿月怕顾笙不信,忙从怀中取出一个鼓囊囊的素布钱袋置于案上,声音怯怯的:“这、这是娘子往日赏我的……还有些,是我买卖牲口偷偷攒下的……我都存着呢,家中若有需要您尽可以拿去……”
“呃……”阿芜面色泛红,她的钱多半拿去换了酒肉,在身上摸索片刻,她解下腰间防身用的短匕,“这个……应当能值些钱。”
顾笙叹了口气,抚手将它们一并推回:“钱财的事,无需你们操心。”
她看向阿月:“阿月,这些钱是我给你花用的,你原封不动地存着也好,用掉也好,唯独不能还给我。”
这些年,手头稍宽裕时,除了偿还胡三笑,她总会留些体己钱给阿月和阿芜,她们如今正值青春年少,手头有些闲钱,也好为自己打算。
阿月低着头,小声解释:“我、我平日都在家中,并无用钱之处……”
顾笙放缓了语气:“那就自己收着,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两日后,顾笙再赴季府授课时,天公不作美,刚下马车便飘起了如丝细雨。
亭台楼阁的轮廓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柔和,廊下悬挂的灯笼晕染出团团温润的光晕,映照着晶莹的雨丝,仿佛无数串琉璃珠帘。
阿芜手执着一柄青竹油伞,小心为顾笙遮去绵绵雨幕。
顾笙怀抱着用锦囊包裹的七弦琴,紫衣下摆被雨水浸出深色的痕迹。
她走进水榭,将琴端放在桌案上,抬眸时却见下首的几个小姑娘皆心不在焉,屡屡将眼神飘向榭外雨景,心思显然已经被潇潇雨声牵走。
顾笙并不强求。她示意下仆安置小炉烹煮清茶,又命阿芜在角落香案上焚起一脉清雅的檀香。
渺渺烟雾与幽香徐徐散开,与帘外雨丝交织。
这样的雨天,正该顺应天时,坐下来煮茶观雨。
“今日不习新课。”她声音清越,穿透雨声,“诸位且静心观雨,听自然之音。”
女孩们围坐于水榭边缘,顾笙依旧端坐琴案前。
今日落雨,季晚棠和季辞云都不在,她想弹些自己喜欢的。
潇潇雨幕中,修长的指尖轻拨琴弦,悦耳的琴音应和着窗外绵密的雨声,绵延不绝。
季羡鱼并未像其她姐妹那般坐在栏边,她安静地待在顾笙对面,双手托腮,听得格外专注。
待顾笙一曲终了,余音散入雨声中,她才仰起小脸问:“师傅,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徒儿之前从未听人弹奏过。”
顾笙低垂着双眸,目光仍停留在琴弦上:“有感而作罢了,尚未命名。”
当世宴会雅集,多推崇演奏古圣先贤流传下来的名曲,这般随手而成的即兴之作,若非出自大家之手,难免会被认为难登大雅之堂,倒也不必耗尽心血命名。
季羡鱼手肘支在琴案边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顾笙,问道:“为什么不起个名字呢?徒儿觉得,这曲子比以往听到的高山流水都好听。”
顾笙一怔,看着她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区区嘈杂之音,岂能与圣人之作相提并论?”
季羡鱼头上扎着双髻,发结上系着鲜艳的红色发带,衬得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格外明亮。
她又问这个现在看来还算可爱的小姑娘:“你怎么不去看雨?”
“雨有什么好看的?”季羡鱼撇撇嘴,她有些百无聊赖地趴在琴案上,红色发带垂落到颊边。
她小声抱怨:“……我想知道,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开始学琴?”
顾笙望向窗外渐歇的雨幕,不期然想起第一次授课时这小娘子一板一眼的模样,这才第二回她便暴露本性了。
“等你真正能静下心来看雨的时候。”她唇角带着笑意,轻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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