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神仙做配角

　　晨雾跟泡透了水的粗麻布似的，沉甸甸把整座山裹得严严实实，连空气都潮乎乎的。
　　詹青染这会子脑袋已经在木门框上磕了第三回，她望着对面被云气吞掉半截的鹰嘴崖，细长的眼睛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挂着点细碎的雾珠子。烟雨绵延的日子，人总是特别容易犯困，坐门槛上，都想睡。
　　槐溪乡的留安村藏在江南山坳最里头，就像老天爷随手往群山里丢的块补丁。五十来栋木头房子顺着山势搭着，板壁上爬满了暗绿色的青苔；穿村的小溪是石缝里渗出来的水汇成的，清得能数清水底的鹅卵石，可指尖一摸，凉得扎骨头。
　　夏天这儿就是天然的避暑地，萧陌耐不住清静，总拉着青染和江磊把大把时间耗在溪里，抓小鱼小虾、摸螃蟹，还把刚摘的瓜果泡在凉水里镇着，等太阳偏西了捞出来啃，甜丝丝的还带着股凉气儿。
　　村里的日子全跟着太阳转。天刚蒙蒙亮，各家屋顶就飘起松柴味的炊烟，混着公鸡打鸣和牛铃叮当声，在山谷里绕着圈打转。男人们扛着木犁去坡上，侍弄那几块贴在山腰上似的梯田；女人们在灶台前忙乎，蒸玉米饼的香味能飘半个村子；孩子们捧着粗瓷碗蹲在晒谷场边，眼睛直勾勾盯着远处竹林里偶尔窜过的松鼠，手里的饼子都忘了啃。
　　村里的娃不上学堂，不认字，最大的学问就是跟着爹去山里认草药，要么就围在瞎眼的二叔公身边听他讲古。
　　二叔公早年在村外混过几年，他跟孩子们说，村外有镇子，镇子外还有城；镇子里有专门给人吃饭的地方，叫“饭店”。他从前就在饭店里跑堂，还没来得及娶媳妇，眼睛就瞎了，没处去，只能回村。
　　回来的时候，他带了几个瓷瓶瓷罐。村长对外头的事懂不了多少，可也知道这是村里少见的稀罕物，讨过来跟宝贝似的供在村礼堂供桌上。
　　村里人最爱听二叔公讲村外的新鲜事，他说那儿的夜晚到处点着灯笼，把整个镇子照得跟白天似的；那儿的人穿绫罗绸缎，不像他们，一年四季就裹着厚实的粗棉布。
　　最近正是山里的雨季，雨下透了，山雾都漫进屋里，墙根的苔藓疯了似的长。女人们坐在升了火塘，不为取暖，只为祛湿气，她们边纳鞋底边张家长李家短，男人们用竹篾编筐，嘴里说的都是祖辈传下来的土话，硬邦邦的，跟溪底的石头似的硌人。
　　村里最老的婆婆常说，她活了一辈子，就见过三个村外的人：
　　头一个是货郎，隔个把月就挑着货担进村，在村口一停，村里人就去买盐巴、布匹这些日用品，他再收走地里种的杂粮；
　　第二个不是一个人，是一帮人，是每年来两回的收税官，好几个人抬着账本进来，再抬着碎银子出去；
　　最后一个，就是前些天娃娃们从溪里救起来的那个人，他穿的衣裳跟收税官那样好的料子，准是见过大世面的。
　　那天青染、江磊和萧陌正在河边翻石头找螃蟹。青染蹲在浅滩上，两手扣住块大青石，猛地往旁边一掀，石头底下藏着的螃蟹慌慌张张往外爬，可没逃过她的“虎爪”。
　　“一只！”她眼疾手快扣住蟹背两侧，举着冲岸边喊。
　　就听见江磊的声音突然拔高：“那边好像有人！”
　　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溪中央的浅滩上果然漂着个人，灰布衣裳浸得透湿，像块泡胀的棉絮。
　　江磊一撸袖子就往水里冲，刚迈两步，手腕就被青染拽住：“等等......”她顿了顿，又急着说：“我们回村喊人吧！”
　　“喊人哪来得及！”江磊挣开她的手，声音里带着急：“没看见他都不动了吗？”说着就蹚到溪水中央，弯腰想把人扶起来，可对方身子沉得像灌了铅，他咬着牙拽了两下，只让那人翻了个身，露出半张被水浸得发白的脸。
　　青染盯着溪里的人仔细看，大概跟她爹差不多年纪，穿的是长衫，不是村里人常穿的短褂长裤；络腮胡子潮乎乎贴在脸上，盖了半张脸，可露出来的眉眼鼻子却周正，高眉深目，鼻梁挺括，算得好看。皮肤也不像村里人那样被风吹日晒得粗糙黝黑，反倒白皙细腻，连胡子都长得规整，粗细均匀，根根分明，大概到脖颈的长度，像是精心打理过。
　　这准是二叔公说的村外人，青染心里猜，身上半点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糙气都没有。人已经不省人事，嘴唇泛着青，看那样子，大概不是装的。她朝岸边喊：“萧陌，你来帮江磊，我回村喊人！”
　　一直站在岸边没出声的萧陌这时动了。他卷起裤脚走进水里，没多话，只伸手托住那人的后背，和江磊一起把人往岸边挪。青染见状，掉头就往村里跑，光脚踩在泥路上，留下一串脚印。
　　两人把人平放在草地上，江磊蹲下来就拍他的脸：“喂！醒醒！”
　　萧陌在一旁盯着那人慢慢起伏的胸口，轻声说：“先把他脸上的水擦了，看看能不能认出来是谁。”
　　江磊用衣角胡乱擦了两下，就露出被胡须盖着的半张脸，皮肤有些苍白，眉眼间带着股读书人特有的书卷气，看着不是村里的人。
　　江磊蹲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又说：“先抬到树荫下，等他醒了再说。”两人一起把人挪到柳荫里，一左一右守着，等着他睁眼。
　　没等多久，青染就领着江磊的爹，现任村长宋大叔来了。四人在柳树下等了许久，落水的人始终没醒。宋大叔摸了摸他的脖颈，又探了探鼻息，见呼吸平稳，心跳脉搏都正常，总不能再把人扔回溪里，无奈之下，决定把人安置在村礼堂的厢房里。
　　“这人是善是恶还说不清，住谁家都不合适，暂时安置在村礼堂吧。”宋大叔蹲在地上，理了理昏睡男人的衣服。“萧陌，你跑得快，你去村口叫几个人，把人抬回去。”
　　青染在心里默默赞同，她本就不怎么赞成救人。方才江磊往溪里冲的时候，她就琢磨：万一这人是装的，他们三个半大孩子都瘦弱，对方又高又壮，合起来也不够人家打的。虽然她也说不上来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装，但她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冒险就对了。
　　“爹，你不是教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江磊不服气地梗着脖子。
　　青染在旁边撇撇嘴，她压根不知道什么是浮屠，更不明白为什么要造那东西，还得造七级。她只盯着柳荫下那人的长衫，心里犯嘀咕：这人穿这么薄的长衫，不像是长期行走于山间的人，怎么会落在这溪流中呢？
　　总之，这人在她眼中，就是形迹可疑。但宋大叔决定让他在村礼堂修养，她也不再说什么了，最重要的是，她虽觉得这人虽然可疑，但不像坏人。只要没危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青染的原则。
　　青染指尖揉着额角刚磕出的红印子，懊恼地啧了声，这已是今早第三次撞上门框了。她拍了拍衣摆，转身往屋后的林子走，那儿种着她宝贝了三年的果树。
　　打从青染刚会扶着墙走路起，詹父詹母就发现这丫头有种果树的天分。她总爱跟在父亲身后，举着比自己还高的小水壶踮脚浇水，蹲在树底下看父亲疏果时，小眉头皱得比大人还认真。刚学会说话那阵，别的孩子还在学喊“爹娘”，她已经能指着泛黄的叶片跟詹父讨论“松……土……”。
　　她家住在村子最靠近山的那头，这几年父女俩一起垦了半片山地，种满了桃、李、梨。经她手照顾的果树，枝桠上挂着的果子总比别家的饱满，甜度也高出一截。
　　红彤彤的果子压弯枝桠的时节，詹家的院墙根下总能堆起小山似的果筐，都能卖上好价钱，在村里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富裕人家。
　　“詹詹！詹詹——”清脆的喊声从院外传来，江磊和萧陌踩着田埂上的青草急冲冲跑过来，两人隔着那条刚退了水的小河沟，轻巧地一跃就蹦到了青染家的院外的地里，抄了近道。
　　青染无奈地叹气。村里人都喊她青染或是小染，偏这俩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非执着地叫她“詹詹”，哪怕她抗议了无数次，这俩还是照叫不误。
　　萧昇迈着短短的小短腿跟在后面，奶声奶气地喊：“哥哥！等等我！”他学着两个哥哥的样子往河沟上跳，可腿太短，刚起跳就踉跄了一下，整个人“扑通”一声消失在萧陌身后的沟里。
　　“萧陌！萧昇掉沟里了！”青染吓得彻底清醒，声音都拔高了，快步冲过去。三人慌忙过去，七手八脚把萧昇从沟里薅了起来。幸好因为下雨，所有的河口都开了，小河沟的水排了大半，他只是浑身沾满了黑泥，像只刚从田里滚出来的小猪仔。
　　三人把萧昇拖到青染家的院子里，萧陌拎着水桶往木盆里倒温水，江磊找了块胰子，青染则蹲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帮萧昇擦着脸上的泥印子。
　　“詹詹，那个胡子叔叔还没醒呢，我们去看看吧？”江磊一边帮萧陌拧毛巾，一边说。
　　“看他做什么？”青染抬眼瞥了江磊一眼，眼底带着点狡黠的笑意。她跟江磊一起长大，太了解这小子了：平日里连自家鸡丢了都懒得找，今天却对个陌生的外乡人这么热心，肯定没那么简单。“你这么上心，莫不是就因为他是从村外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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