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禁止饲养刺猬

　　江临正坐在书桌前，对着那部旧手机，艰难地研究怎么把老师发的PPT传到电脑上——虽然他并没有电脑，只是想先弄懂步骤。这时，他听见身后许眠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拖动声。

　　他下意识回头，看见许眠正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动作有些粗暴地整理着自己那几绺不听话的头发，似乎想让它看起来稍微顺眼点。他换了一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黑色T恤，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气场，但细微的举动暴露了他要出门的意图。

　　江临几乎没见过许眠在非吃饭、非上课时间主动离开宿舍，尤其是天色将晚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出于普通的室友关心，轻声问道：“你要出去？”

　　许眠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透过镜子的反射瞥了江临一眼，语气没什么波澜：“嗯，迎新晚会。”

　　迎新晚会？

　　江临对这个词感到陌生。高中时代，所有的课余时间都被做题和农活填满，文艺活动是遥远而奢侈的概念。他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和一丝茫然。

　　许眠似乎从他这沉默的困惑里读懂了什么，难得地多解释了一句，虽然语气依旧算不上友好：“就在操场。新生都得去露个脸，辅导员会点名。”他顿了顿，像是为了撇清什么，又硬邦邦地补充，“麻烦。”

　　说完，他放下手机，似乎对自己那头毛躁的头发放弃了治疗，径直朝门口走去。

　　“哦……”江临应了一声。辅导员点名，这对他来说是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他看着许眠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心里对那个所谓的“迎新晚会”也生出一点点模糊的向往。他放下手机，也跟着下了楼。

　　操场上已经搭起了临时的舞台，灯光绚烂，音响里播放着动感的音乐，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这种鲜活的、洋溢着青春荷尔蒙的场景，对江临来说是全新的体验。他找了个靠后的位置站着，有些拘谨地看着舞台上学生们的歌舞表演，眼神里带着新奇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羡慕。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

　　“嘿！是你啊！”那个在食堂帮他刷过卡的体育生周峪，穿着一身亮黄色的球衣，笑嘻嘻地挤了过来，毫不生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来看晚会？一个人？”

　　江临有些不习惯这种过分的热情，微微点了点头：“嗯。”

　　“嗐，早说啊，跟我们一块儿坐前面多热闹！”周峪嗓门洪亮，带着体育生特有的爽朗。他正拉着江临闲聊，问他是哪个专业的，住哪栋楼，江临都一一简短地回答了。

　　突然，舞台上激昂的音乐告一段落，主持人拿着话筒走上台，用充满激情的声音报幕：
　　“下面，请欣赏现代舞独舞——《困兽》！表演者：临床医学系，许眠！”

　　喧闹的操场有瞬间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嘈杂和口哨声。

　　江临猛地抬起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周峪也“嚯”了一声，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用力拍着江临的背：“可以啊你们临床的！许眠？是那个传说中搞代练很牛逼、看起来贼酷的哥们儿吧？他还会跳舞？还是solo？！”

　　江临完全没听见周峪在说什么。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舞台上。

　　追光灯下，许眠站在那里。依旧是那身简单的黑色T恤和长裤，与他平时在宿舍里没什么不同。但当他抬起头，灯光打在他脸上时，江临发现，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不再是宿舍里那种带着疲惫和烦躁的慵懒，也不是面对外人时的冰冷尖锐。而是一种……内敛的、即将爆发的张力。

　　音乐响起，是低沉而富有节奏的鼓点，夹杂着一些破碎的电子音效。

　　许眠动了。

　　他的身体仿佛成了音乐的容器，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与控制。翻滚，腾跃，肌肉绷紧又舒展，像极了曲名所说的——一头挣扎的、不屈的困兽。他的表情沉浸在舞蹈里，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专注和释放，那是在宿舍里江临从未见过的神情。

　　舞台下的喧嚣渐渐平息了，所有人都被这充满力量感和故事性的独舞吸引。

　　江临屏住了呼吸。

　　他看着那个在灯光下舞动的身影，那么陌生，又那么耀眼。他想起许眠在宿舍里敲击键盘时紧绷的侧脸，想起他烦躁地揉着太阳穴的样子，想起他看似随意却精准地扔过来的手机……

　　原来，那些日常的尖锐和沉默之下，藏着这样汹涌的、被束缚的力量。

　　原来，他的室友，在看不见的地方，是这样……闪闪发光。

　　舞蹈在一個极具冲击力的定格动作中结束。掌声和欢呼如同潮水般瞬间涌起，淹没了整个操场。

　　许眠微微喘息着，对着台下随意地鞠了一躬，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对周遭一切不甚在意的淡漠表情，快步走下了台。

　　江临还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目光追随着那个消失在后台入口的黑色身影，久久无法回神。

　　周峪在旁边兴奋地说着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只觉得，今晚的许眠，和他认知里的那个许眠，重叠又分离，在他心里投下了一颗巨大的、不断漾开涟漪的石子。

　　晚会散场，操场上的人群像退潮般四散。江临随着人流往回走，耳边还回响着震耳的音乐和掌声，眼前却反复闪过许眠在追光灯下舞动的那道身影，充满力量，又带着一种易碎的决绝。

　　他回到317时，宿舍灯已经亮了。许眠背对着门，正站在水池前，微仰着头，用浸湿的纸巾用力擦拭着脸颊和脖颈。水珠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没入衣领。卸去舞台妆后，他的皮肤显出一种干净的白皙，眉眼间的锐利也似乎被水汽柔和了几分。

　　江临关上门，动作有些迟疑。他看着许眠的背影，脑子里还盘旋着刚才舞台上的震撼，一句没经过太多思考的话脱口而出：

　　“你没化妆的样子，更好看。”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许眠擦拭的动作顿住了。他透过镜子，看向站在门口的江临，眼神里带着一种明显的、毫不掩饰的古怪和审视。他沉默了几秒钟，那目光像探照灯，看得江临有些不自在。

　　“江临，”许眠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还有些微喘，但语调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警告，“我不搞基。”

　　“……搞基？”江临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汇，脸上是纯粹的困惑，“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真的不知道。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山村，在埋头苦读只为走出大山的岁月里，他的世界简单到只有课本、农活和父母“出人头地”的期望，从未接触过这个概念。

　　许眠看着他那双清澈的、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睛，里面只有求知欲，没有任何被冒犯或掩饰的情绪。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后面更毒舌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烦躁地“操”了一声，猛地将手里揉成一团的纸巾扔进垃圾桶，转过身，不再看江临。

　　“没什么意思！”他的语气变得极其不耐，甚至带着点莫名的恼火，“就是……让你他妈的别用那种眼神看我！烦！”

　　说完，他像是要逃离什么令人不适的氛围，几步跨到自己的床铺前，鞋子都没脱利索，直接抓着栏杆翻身上床，唰地一下拉紧了床帘，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留下江临一个人站在原地，对着那扇深蓝色的、密不透风的床帘，满心茫然。

　　他不明白许眠为什么突然生气，也不明白“搞基”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自己刚才那句话哪里说错了。他只觉得，许眠的反应很大，大得有些反常。

　　这种困惑驱使着他。他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拿起那部许眠扔给他的旧手机，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开了浏览器。

　　他在搜索框里，一个字一个字地，郑重地输入了那两个让他室友瞬间变色的字：

　　“搞基”。

　　网络世界的信息像潮水般涌来，带着各种解释、图片、讨论……有些直白，有些隐晦，有些带着偏见，也有些充满理解。

　　江临一行行地看着，瞳孔在屏幕微光的映照下，微微放大。

　　他明白了。

　　那是一种……不同于寻常男女之间的情感和关系。

　　原来，男人和男人之间，也可以……

　　这个认知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他过去十八年认知里某个被完全忽视的、幽暗的角落。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甚至从未知晓其存在的世界，以一种略显粗暴的方式，在他面前豁然敞开。

　　他怔怔地放下手机，下意识地又望向那道紧闭的床帘。

　　所以，许眠是以为……自己对他……

　　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脸颊也有些不受控制地发热。他并非立刻产生了什么旖旎的念头，更多的是一种世界观被刷新的震撼，以及一难以言喻的、对许眠当时那种激烈反应的理解。

　　宿舍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以及上铺许眠因为刻意翻身而传来的、细微的床板吱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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