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趁东风放纸鸢

　　很快到了春猎，因着南方大定、册立太子两桩大喜事，办得格外隆重盛大。皇家围场旌旗招展，帐幔如云，京中勋贵子弟、文武官员几乎悉数到场，空气中弥漫着皮革、尘土与草木混合的独特气息，间或夹杂着骏马的响鼻与猎犬的吠叫，一派热烈而紧张的景象。
　　长春宫的帐内却显得颇为宁静。皇后端坐主位，仪态雍容，只是目光偶尔掠过帐外喧嚣的人群时，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疲惫。她身侧，小小的昭乐帝姬阿鸢被宫女们裹得像颗饱满的糯米团子，里三层外三层地穿着暖和的锦缎小袄，领口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她小脸粉嫩，只是那双酷似莲妃的大眼睛里，此刻却写满了与这身隆重打扮不甚相配的局促不安。
　　她已经在皇后身边规规矩矩地坐了好一会儿，听着外面震天的欢呼声、马蹄奔腾声，心里像有小猫爪子在挠，痒得厉害。她的小屁股忍不住在铺着软垫的凳子上左扭扭，右扭扭，眼神一个劲儿地往外飘，试图从那帐帘的缝隙里窥见一丝姐姐昭阳公主的身影。
　　皇后早已注意到她的不安分，看着她那副坐立难安、恨不得立刻钻出去的小模样，不由得莞尔一笑，心中的些许沉闷也被这童真驱散了几分。她放下茶盏，对身旁的心腹宫女温和道：“带昭乐去寻昭阳吧，拘在这里，也难为她了。”
　　阿鸢一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滑下凳子，规规矩矩地给皇后行了个礼，奶声奶气道：“谢谢母后！”然后便急切地牵住宫女的手，小步子迈得飞快，恨不得立刻飞出帐去。
　　宫女笑着，小心地牵着她，避开人流，朝着皇室子弟们聚集的准备区域走去。
　　还没走近，阿鸢就远远看见了那个让她心心念念的身影。
　　一片嘈杂喧闹的背景中，长公主昭阳正端坐在一匹神骏非凡的黑色高头大马之上。她并未像周围许多贵女那般穿着繁复的裙装，而是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骑射服，绯红色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墨发高束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晕。她正微微倾身，轻抚着坐骑的鬃毛，低声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清晰而专注，那双平日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闪烁着自信与跃跃欲试的光芒。
　　阿鸢一下子看呆了，小嘴微微张着，忘了前行。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姐姐永远是温柔的、沉稳的，会抱着她哄她，会教她认字读书。可眼前的姐姐，却像一下子变了一个人，那样英姿飒爽，那样光彩夺目，仿佛天上太阳所有的光芒都汇聚到了她一个人身上。
　　“阿姐……好厉害……”她无意识地喃喃出声，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崇拜与惊叹。
　　宫女将她带到离那群鲜衣怒马的年轻人稍近一些的安全区域，便停了下来。阿鸢的目光依旧牢牢黏在姐姐身上，却也被旁边另一处热闹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群聚在一起的年轻勋贵子弟，正围着一个小案几喧哗笑闹。主持局面的是一位衣着华丽、眉眼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少年郎，正是韩国公家那位以放诞不羁和爱财闻名的幼子韩翊。他们竟是在下注，赌此番春猎的头彩会落在谁家。
　　年轻人血气方刚，谁也不服谁，押注的对象五花八门。有支持几位年轻皇子的，有看好威远将军府那位素有勇名的世子的，还有一些其他功勋卓著的世家子弟，更有人混不吝地高声押了自己，引来周围一阵善意的哄笑与调侃。
　　韩翊一双桃花眼扫过案几上琳琅满目的赌注——玉佩、金锞子、宝石戒指等等，满意地眯了眯。他特意留意了一下押注长公主昭阳的区域，果然寥寥无几，只有几件不起眼的小玩意。他心里暗自嗤笑：一群见识浅薄的家伙，只盯着那些名声在外的郎君，却忘了陛下对这位嫡长女的宠爱和亲自教导，更忽略了昭阳公主那从不轻易示人的骑射本领可是得了威远老将军真传的。看来这次，又能赚个盆满钵满了，真是心安理得。
　　正美滋滋地想着，他忽然发现代表长公主的那片区域里，多了一件东西。那是一块……玉牌？形状颇为奇怪，圆滚滚、胖乎乎的，雕工似乎也有些……稚拙，勉强能看出是个动物形状，但具体是啥，实在难以辨认。倒是玉料本身极好，触手温润，是上等的和田白玉，只是被这奇形怪状的雕工衬得有些掉价。
　　韩翊好奇地拿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依旧没看出个所以然。他环视四周，扬声问道：“这谁押的？这雕的是个啥？胖兔子还是胖猪崽？”
　　周围的年轻人纷纷看来，也都摇头表示不是自己的，并对这奇怪的玉牌评头论足一番。
　　正喧闹着，韩翊忽然感觉自己的裤脚被一股小小的力量扯了扯。他低头一看，哟嗬，好一个粉妆玉琢的小胖团子！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孩跑来了这里，正仰着那张肉嘟嘟的小脸，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小手指着他手里的玉牌，语气里带着点不满和理直气壮：“你拿我的兔牌做什么？”
　　韩翊乐了，蹲下身来，与阿鸢平视，故意板起脸，摆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开始了他的“谆谆教导”：“小丫头，这可不行啊。你知道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吗？这叫‘赌’！是不好的行为，会教坏小朋友的！会让人倾家荡产，身心受损！小小年纪，怎么能参与这个呢？”他说得义正辞严，仿佛那个开盘设赌、坐庄收钱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阿鸢被他一番长篇大论说得有点懵，小脑袋转了转，只牢牢抓住了一个最核心的重点。她摇了摇小脑袋，认真地说：“我不是赌，我支持阿姐。”在她简单的认知里，把最喜欢的东西放在代表姐姐的地方，就是支持，和“赌”这个陌生的坏词没有关系。
　　韩翊看着她一本正经的小模样，更觉有趣，存心逗她：“支持你阿姐？可是小丫头，你看，”他指了指案几上其他皇子世子名下那堆成小山的赌注，又指了指昭阳名下那寥寥几样，“你阿姐这边押的人少，说明大家觉得她赢面不大哦。要是她待会儿没有拔得头筹，那你这块小兔牌，”他晃了晃手里的玉牌，“可就不是你的咯~就要归我啦！”
　　旁边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年轻人也纷纷围过来，笑嘻嘻地附和：
　　“是啊是啊，小妹妹，你这玉牌虽然雕得别致，但看起来挺喜欢的吧？输了可要哭鼻子哦！”
　　“不如换个地方押？押三皇子怎么样？稳赚不赔！”
　　“或者押我！哥哥给你买糖吃！”
　　你一言我一语，都在逗弄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团子。
　　阿鸢看着被韩翊捏在手里的玉牌，大眼睛里确实闪过浓浓的不舍。这玉牌她一直贴身戴着，是极喜欢的东西。但她又看向远处马背上那个红色的身影，小脸上的犹豫立刻被坚定取代。她用力地点了下头，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我支持阿姐！”
　　“好了，欺负一个小孩子，你们一个个的，有什么出息？”
　　一个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插了进来。太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今日也穿着一身骑装，虽不似其他武将子弟那般魁梧，却也自有一番清贵气度。他淡淡地扫了韩翊等人一眼，那目光平静，却让刚才还嬉皮笑脸的几个年轻人瞬间收敛了笑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恭敬地行礼。眼前这位，可是新册立不久的太子殿下。
　　太子没再多看他们，走到阿鸢面前蹲下，从韩翊手中自然而然地拿回那块玉牌。他的动作轻柔，指尖拂过玉牌上那稚拙的胖兔子轮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他一边仔细地将玉牌重新系回阿鸢的脖子上，一边温声道：“昭乐，不是最喜欢这个了吗？上次在我那儿多看了几眼，你阿姐就记在心里，特意讨了去，亲手刻了你的生肖上去，手都磨红了呢。”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和……对某人雕工的评价。
　　一旁的韩翊听着，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欲言又止。原来是兔子……长公主殿下这雕工……还真是……别具一格啊。能把兔子雕得如此圆润富态，也是一种本事。
　　阿鸢感受到玉牌重新贴回胸口熟悉的温润感，小脸上立刻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她用软软的脸颊贴了贴太子的下颌，这是她表示亲近和感谢的方式，再次强调：“阿姐就是最厉害的。”
　　太子被她蹭得心里一软，笑了笑，从腰间解下一枚质地上乘、雕刻精美的蟠龙玉佩，作势要放到代表昭阳的那片区域去，“那哥哥帮你支持你阿姐，好不好？用这个。”
　　阿鸢却扭着小身子看了一眼那玉佩，摇了摇头，小表情很认真：“不好。是你的，不是阿鸢的。”她记得娘亲和姐姐都教过，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太子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小家伙还挺有原则。他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蛋：“那这样，哥哥买，买你这块玉牌，总行了吧？哥哥用这个玉佩，买你的兔牌。”他晃了晃手中的蟠龙玉佩。
　　阿鸢的小脑袋瓜开始努力运转。买卖……姐姐教过的，买卖就是钱货两讫，是公平的。她想了想，觉得好像是对的，便点了点头，小手主动地去解刚戴好的玉牌，一边解一边说：“好，买卖。”
　　太子见她那副认真的小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连忙按住她的小手：“好了好了，不用解下来。哥哥买了，但是送给你，嗯？就当是哥哥送给你的，支持你阿姐了，好不好？”他换了一种她能理解的说法。
　　阿鸢的思维绕着“买卖”和“送”转了几个弯，似乎最终得出了“自己没吃亏，玉牌还在，还相当于支持了姐姐”的结论，便停止了挣扎，只是下意识地放软了奶音，带着点困惑和确认的语气，仰头看着太子：“谢谢……太子哥哥？”她不太确定这样对不对。
　　太子被她这声软糯的“太子哥哥”叫得心花怒放，正想抱抱她，一回头，就看见韩翊正目光炯炯、一脸兴趣盎然地盯着阿鸢，那眼神活像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太子微微挑眉。
　　韩翊立刻搓了搓手，脸上堆起自认为最和善可亲的笑容，凑近阿鸢，变戏法似的从袖袋里摸出一朵精巧无比、金光灿灿的小金花，递到阿鸢面前，声音放得又软又诱人：“小昭乐是吧？真乖！来，唤我一声‘韩翊哥哥’，这朵漂亮的小金花就送给你好不好？比你那兔牌好看多了哦！”
　　阿鸢扭头，小脸一下子埋进太子怀里，只留给韩翊一个后脑勺和闷闷的声音：“不要。”
　　太子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随即意有所指地，用足以让周围人都听清的声音对阿鸢说：“昭乐，记住哥哥的话，这种随便拿东西哄骗小孩子、想让你叫他哥哥的人，叫‘拐子’，是专拐小孩的坏蛋。以后若是遇到了，记得要赶紧来找哥哥或者姐姐，知道吗？”他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瞥了韩翊一眼。
　　韩翊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不是，他没有！
　　太子却不再理会他，抱着阿鸢，转身就朝着视野更好的观猎台走去，准备带她去看狩猎正式开始的情况。
　　身后还能传来韩翊不甘心的、试图挽回形象的挣扎喊声：“哎！太子殿下！小昭乐！我不是拐子！我还有好多其他好玩的东西！会叫的蝈蝈笼！七彩的风车！真的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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