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渡

　　虞踏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醉意瞬间吓退了大半，她紧紧抱着琵琶，“这是怎么回事？”
　　卫煜并非以全身入境，但也能知道这阵法绝非寻常远非普通捉妖阵法可比。

　　她暗想，这陆和清算卦不靠谱，但这手阵法造诣，倒是有两下，只是，她不确定这阵法是针对妖气，还是对一切灵力波动都有反应——她方才灵体归位，气息未必完全平稳。
　　“莫慌，踏雪姐姐。”卫煜压低声音安慰着，她毕竟是知道真相。

　　“咦？”一声轻咦从胡梯上传来。
　　只见宿会侠去而复返，手里还端着盘新切的果子，她看着被符篆捆成粽子的两人，三两步跳下胡梯，凑上前。

　　“陆和清！你快来看看！这阵法怎么把虞姑娘和她家小妹子给圈住了？”她扭头朝楼上喊，声音在倏然安静的酒楼里显得格外清楚。

　　卫煜感到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她下意识地垂首，将脸侧向虞踏雪的时候方向，心中很恼，毕竟这众目睽睽之下的困局，真真是难堪至极。

　　下一刻，却只觉眼前景物一晃，待定神，卫煜发现自己已与虞踏雪、宿会侠、陆和清一同置身于酒楼后方一处僻静的空地上。
　　夜风微凉，远处街市的嘈杂变得模糊不清。

　　“我的阵法，从未出过问题。”陆和清语气平静。
　　卫煜心头一紧，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几分被无端指责的委屈，低声辩驳，“可我们……分明只是普通人……”

　　虞踏雪也是急道：“我们怎会有妖气？定是弄错了！”

　　“是啊陆和清，”宿会侠抱臂而立，语带调侃，“你是不是又算岔了？还是布阵时手滑？”

　　她显然不打算等答案，话音未落，已抬手虚按向那仍嗡鸣作响的光网，清喝一声：“散！”
　　言出法随，只听一声细微的脆响，困住卫煜二人的光网应声而碎。

　　漫天垂落的朱砂符篆如同被抽离了所有灵性，纷纷扬扬飘落，尚未触地便无火自燃，化作几缕轻烟消散无踪。

　　束缚骤去，卫煜却心头莫名一沉。
　　陆和清远比她预想的更为麻烦。

　　“师姐，”陆和清的目光从最后一缕青烟转向宿会侠，语气依旧平稳，“强行破阵，会反噬布阵者心神。”

　　“横竖是你布的阵，反噬便反噬呗。”宿会侠浑不在意地摆手，侧身挡在卫煜二人身前，“看把人家姑娘吓的。”
　　“正因是我所布，才更知其感应无误。”陆和清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锋利的意味。他不再看宿会侠，指诀倏变，低喝：“显！”

　　卫煜只觉袖中一颤，一张不知何时存在的符篆竟从她袖中；同时，另一张符篆也从虞踏雪怀中激射而出，如受牵引齐齐落入陆和清掌中。
　　她看得清楚，那两张黄符萦绕着一缕妖气。

　　虞踏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后退半步：“这是？”

　　宿会侠一个箭步上前，径直从陆和清手中抽走那两张符箓。指尖触及符纸的瞬间，她眉头便皱了起来，“还真有股子妖味儿……”
　　她指腹捻过符纸上残留的阴冷气息，抬头看向陆和清，“是遭了暗算，有东西故意将妖气附在这符上。我就说你这阵法肯定出岔子了，平白连累凡人。”

　　她掌心骤然腾起一团真火将那两张符篆吞没。
　　火焰跳跃间，那缕纠缠的妖气发出一声细微的尖啸，彻底湮灭。

　　“证据毁了，线索也断了。”陆和清静静陈述，目光却未离开宿会侠的脸。

　　“那作祟的东西想必早遁远了，难不成你还想凭这点灰去追？”宿会侠拍了拍手。

　　“未尝不可。”陆和清如此说，却转向了卫煜与虞踏雪。
　　“只是，”他语调平缓，却字字清晰，落在寂静的夜色里，“那妖物为何偏偏选中二位姑娘栽赃？阵法启动前，二位可曾察觉……任何异样？”

　　卫煜悄然避开陆和清那审视的目光，将脸侧向一旁。
　　“若说异样……”虞踏雪此时终于回想起来，“方才在酒楼里，确有个醉醺醺的汉子跌撞过来，将酒水泼在了我和阿月的衣袖上。他力道奇大，还……还胡乱抓了一把。”

　　宿会侠立刻抚掌，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定是了！定是那妖物幻化成醉汉模样，趁机将妖气沾染在你们身上，再引动阵法，好一出金蝉脱壳！陆和清，你还不快……”

　　她的话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低泣打断。
　　卫煜倏然垂下头，肩膀微颤，声音里带着哽咽，她望向宿会侠，道：“宿大侠，莫要再为了我与陆道长争执了……或许是因为我自身不祥，才沾染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还连累了虞姐姐，也扰乱了陆道长的法阵……都是我的不是。”

　　陆和清面色一僵，也看着宿会侠，“……”

　　虞踏雪柔声劝慰着卫煜：“好阿月，快别哭了，这分明是意外，怎能怪到你头上？”

　　宿宿会侠见状，转身冲着陆和清，语气已带上了明显的不满：“你看看你，非要把人逼成这样！”

　　陆和清：“……”

　　卫煜却是“努力”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微笑，对着宿会侠轻轻摇头，“宿大侠，您真的错怪道长了……他没有吓我，陆道长是您的师弟，又是仙门高徒，行事自有章法，怎会刻意为难我。”
　　“他只是……太过公正严明，不容丝毫污秽罢了。是我……是我自身的问题。”

　　陆和清的目光淡淡扫过卫煜的脸，并未接话，而是直接转向宿会侠，“师姐，无谓的纠葛适可而止。妖物既已遁走，当务之急是重新布防。”
　　他随即看向卫煜，语气平稳，“你既如此通情达理，不如仔细回忆，那‘醉汉’除泼酒外，可还有何特异之处？譬如……”

　　“陆和清！”
　　他话未说完，宿会侠已一把扯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硬生生将他后半句话截断。

　　这番动静，让一旁的虞踏雪再也按捺不住。她将卫煜护在身后，对着陆和清冷声道：“陆道长！我们姐妹不过是偶然卷入的凡人，该说的都已说了。你若仍觉得我们有疑，不妨拿出确凿证据！若是没有，这般步步紧逼，与刁难何异？！”
　　她胸膛微微起伏，看了一眼脸色同样不好的宿会侠，终究将更重的话咽了回去，只冷冷道：“看来仙门高徒的做派，我等是无福领教了。阿月，我们走。”

　　说罢，她不再看任何人，紧紧握住卫煜冰凉的手，转身便走。

　　望着二人迅速离去的背影，陆和清腕上稍一用力，便从宿会侠的钳制中挣脱出来。
　　“你刚才怎么回事？”宿会侠抱臂而立，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我要不拦着，你是不是要当场把她们当犯人审？”

　　“没有。”陆和清抬起眼，又道：“那个良月的姿态宛如做戏。”
　　“少来这套！”宿会侠不耐地挥手，打断他的分析，“你十次里有八次都说人在做戏。上次还说村口那黄狗偷听我们说话，身负大妖之血，结果呢？它不过是惦记你晒的肉干！”

　　陆和清面色一僵，抿了抿唇，将话题拉回正轨，“方才那符篆上的妖气做不得假。阵法之所以被触发，根本原因在于……”
　　“在于有妖气，我知道了。”宿会侠迅速截断他，转身面向空旷长街，语气已带上几分催促，“所以当务之急是揪出那真正作祟的东西，而不是在这儿琢磨两个被无辜卷进来的姑娘哪个眼泪掉得不够真心。走了！”

　　她说完，不再给陆和清反驳的机会，足下一点便御剑而起，朝着与卫煜她们相反的方向飞去。
　　陆和清站在原地，沉默地看了一眼卫煜离开的方向，又瞥了一眼空中宿会侠那毫不拖泥带水的背影。
　　蓝衣一闪，他便也追了上去。

　　秋风卷过长街，带来点点凉意。

　　卫煜与虞踏雪一路沉默，各怀心事。
　　行至那家酒楼附近，却见门口围着不少百姓，正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真是造孽，里头抬出去一个，听说死了好几天。”一个挎着菜篮的妇人压低声音对同伴道。

　　“是那个总赊账的酒鬼张二？”旁边的人接口，语气里带着些许厌弃，“怕是喝死了吧，这也是迟早的事。”
　　“谁知道呢，官爷们还在里头查着呢，快走快走……”

　　路人的闲言碎语随风飘来。
　　卫煜心下了然——那妖物用了死人的躯体逃了，却还是将身体丢弃。

　　可是，又是为什么？
　　若只为脱身，大可处理得更干净。如此明目张胆地遗下尸身，简直像是刻意在宣告。

　　她不由得抬眸，望向那片依旧被官差围住的酒楼，目光沉沉。
　　“阿月？”虞踏雪担忧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惊醒，“你的手好凉。别怕，我们已经离开了，没事了。”

　　卫煜回过神，柔弱地靠在虞踏雪身侧，轻声道：“嗯……我只是，只是想起那个醉汉的样子，有些后怕。”
　　“莫再想了，”虞踏雪揽住她的肩，语气温柔，“许是他命数到了，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呢。走吧，回去我为你煮碗安神汤。”

　　两人正欲离开，旁边酒肆传来的议论声却让她们顿住了脚步。
　　“嘿，你们可知那宿会侠宿大侠？听说她与她师弟今日便当众擒住了两只妖！”

　　“当真？在何处？”
　　“就在那酒楼里！”一个尖嗓门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亲历，“那阵法金光乱闪，哗啦一下就把两个妖物定在当场！宿大侠就站在光里头，那气势，啧啧，真真是神仙下凡！”
　　旁边有人嗤笑推他：“净胡诌！宿大侠擒妖还能让你瞧见？不过……”那人声音压低，却更引人竖耳，“若真擒着了，那楼里抬出的死人又怎么说？难不成……是那妖物的同伙，故意留具尸首，向仙门挑衅？”

　　虞踏雪听得此言，脸色倏地一白，又气又急地低声道：“阿月，我们快走！这些、这些闲人嚼舌根，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卫煜没有抗拒，任由她拉着，几乎是小跑着转进了旁边幽暗的巷子，将那些越来越离谱的议论远远抛在身后。

　　卫煜没有抗拒，任由她拉着，几乎是小跑着转进了旁边幽暗的巷子，将那些越来越离谱的议论远远抛在身后。
　　巷中阴影浓重，隔绝了街市的灯火与喧嚣。虞踏雪犹自气得微微发颤，卫煜却已慢慢停下了脚步。

　　这些路人的误传本不足为惧，可“当众擒妖”这个说法本身就已经说明她们在酒楼被阵法所困的一幕，目睹者甚众。
　　这怕是难以轻易洗脱了。

　　回到那临水的小院后，虞踏雪便抱起琵琶，将所有情绪都倾注在弦音之中。
　　对她而言，流言固然可气，但是她在七日后的宴会更是关乎前程，容不得半分懈怠。

　　卫煜为她掩上房门，琴音隔绝在内。
　　她独自站在廊下，月色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

　　这数月来，她并非寻不到他。以她的手段，有意接近、制造“偶遇”并非难事。
　　她只是……有些沉迷于这梦胥境里的人间烟火，乐于扮演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陪着虞踏雪练琴、游河。

　　她给自己找了借口，说要徐徐图之，要布一个完美的局。
　　可陆和清的出现，瞬间将所有自欺欺人的闲适与伪装的从容砸得粉碎。

　　所有的闲情逸致，所有的“徐徐图之”，在此刻都成了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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