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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朱重八
晨光熹微,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坤宁宫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马秀英醒得比预想中更早,或者说,她潜意识里从未真正放松沉睡。
身体依旧残留着病后的虚软,但精神却清明了许多。两股记忆的融合似乎度过最初的剧烈排斥期,变得顺畅了些。她开始能更自然地调用属于“马皇后”的那部分情感与习惯,而非生硬地模仿。
在楚烟细致妥帖的服侍下,她梳洗更衣,选了一套较为素雅的常服,并未佩戴过多首饰,只一支简单的玉簪挽住发髻。镜中人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不复昨日的迷茫与锐利交锋,取而代沉的是一种沉静的、内敛的光彩。
“娘娘,今日气色好多了。”楚烟一边为她整理衣襟,一边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由衷的欣喜。
马秀英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她需要这份“好转”来得合理,不能过于突兀。
早膳依旧是清粥小菜,她用得比昨日稍多。刚放下银箸,便听得殿外传来熟悉的、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压低嗓音的通传:“陛下驾到——”
他来了。不是昨日探病时的匆忙,而是在她“好转”后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马秀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属于现代灵魂面对历史传奇人物的悸动,也压下属于原主对丈夫那复杂深沉的情感。她由楚烟扶着,缓缓站起身,准备迎驾。
朱元璋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今日未穿朝服,只一身玄色常服,腰束玉带,更显得身形挺拔,龙行虎步间自带一股沙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与帝王威严。他的目光如电,扫过殿内,最终定格在马秀英身上。
“臣妾参见陛下。”马秀英依着礼制,微微屈膝。动作流畅自然,带着病后的柔弱,却不失皇后气度。
“说了不必多礼。”朱元璋大步上前,虚扶了一下,他的手掌宽厚,指节粗大,布满老茧,是常年握刀剑、拉弓弦留下的印记。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眉头微展,“嗯,脸色是比昨日强些了。太医开的药,可按时用了?”
“劳陛下挂心,都已用了。”马秀英垂眸应答,声音温和。她能感受到那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带着探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那就好。”朱元璋似乎满意了,自顾自地在临窗的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下,姿态随意,却自然流露出掌控一切的气场。“咱今日无事,过来看看你。也省得你闷在宫里。”
立刻有宫人奉上热茶,然后屏息静气地退到远处。
马秀英在他下首的绣墩上坐下,姿态端庄。她知道,这看似家常的探望,绝不寻常。朱元璋日理万机,能在非休沐日的清晨抽空前来,除了夫妻情分,必然还有其他的考量。
“臣妾不过是小恙,倒累得陛下频频牵挂,实是罪过。”她依着旧日的口吻,带着几分歉然。
“什么罪过不罪过!”朱元璋一摆手,语气带着惯有的直接,“你是咱的妹子,是咱三个皇儿五个皇女的娘,你病了,咱来看看,天经地义!”
“妹子”这个称呼,让马秀英心头微动。这是他们微末时的旧称,朱元璋在私下里,尤其是在表示亲近或回忆往昔时,仍会这样叫她。这透露出的信息是,至少在此刻,他愿意以“丈夫”而非“皇帝”的身份与她相处。
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眼锐利依旧,但深处似乎少了几分昨日的疑虑,多了些属于“朱重八”的、对结发妻子的信任。
机会。
马秀英心念电转。她需要巩固这份信任,甚至,借此机会,播下第一颗种子。
“陛下昨日说,处置了两个贪墨的采买宦官?”她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心,“后宫用度,关系皇家体面,也更关乎陛下圣德,若管理不善,徒耗国帑,臣妾心中实在难安。”
朱元璋哼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戾气:“这些杀才,眼皮子浅!以为咱在朝堂上盯着大事,就顾不到这些犄角旮旯!抓到一个,咱就剐一个,看谁还敢伸手!”他对待贪腐,向来是霹雳手段。
马秀英心中凛然,知道这是朱元璋的逆鳞,但也正是她可以切入的角度。
“陛下雷霆手段,自是能震慑宵小。”她先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微转,语气柔和却带着思索,“只是……臣妾昨日醒来,翻看了一下旧日账册,发现其中条目杂乱,计量不一,核查起来甚是耗费心神。长此以往,恐防不胜防。”
“哦?”朱元璋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目光瞥向她,“你看账册?病才刚好,操这些心作甚。”话虽如此,他却并未阻止,显然对她的话产生了兴趣。
“臣妾闲不住,躺着也是躺着。”马秀英微微苦笑,“只是看着那杂乱账目,便想起当年在军中,陛下总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后勤账目清晰,方能心中有数,调度自如。如今这后宫用度,虽不比军国大事,但道理相通。若有一套更明晰的记账法子,各项收支一目了然,不仅不易被下面人蒙蔽,陛下和臣妾查阅起来,也省力许多。”
她巧妙地将后宫琐事与朱元璋熟悉的军事后勤联系起来,瞬间提升了话题的层次。
朱元璋喝茶的动作顿住了。他放下茶碗,目光再次落在马秀英脸上,这一次,带着更深的审视和……一丝惊讶。
他这妹子,素来贤惠,节俭,管理后宫也以宽厚为主,何时对这等“术数”之事如此上心,还能说出这般……颇有见地的话来?清晰,省力,不易蒙蔽……这几个词,确实戳中了他内心深处对效率和控制力的追求。
“更明晰的记账法子?”他重复了一遍,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认真的态度,“你说说看。”
成了。马秀英心中一定,知道初步引起了对方的兴趣。她不能一下子抛出太过超越时代的东西,那会引来怀疑。
“臣妾也只是些粗浅想法。”她谦逊地垂下眼帘,组织着语言,“譬如,可将所有采购物品,按类别划分,如‘饮食’、‘衣料’、‘器皿’、‘杂项’等。每一类单独成册,或在同一账册内分栏记录。”
她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在空气中虚画:“每一项开支,需明确记录日期、物品名目、数量、单价、总价、经手人、以及……用途或领取宫室。计量单位也需统一,是‘石’便是‘石’,是‘匹’便是‘匹’,避免‘担’、‘束’这类模糊说法。”
她顿了顿,观察着朱元璋的反应。见他听得专注,并无不耐,便继续道:“每月或每季,由专人将各类账目汇总,制作一份……嗯,总表,列出各项总支出的数额,与往期对比,是增是减,为何增减,便清晰可见。若有异常波动,便可重点核查。”
这其实就是最简单的分类记账和报表雏形,但对于当下流水账式的记录方式,已是极大的改进。
朱元璋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椅子扶手上敲击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熏炉里香料轻微的噼啪声。
马秀英不再多言,端起自己面前微凉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给他消化和权衡的时间。
良久,朱元璋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响,吓了周围侍立的宫人一跳。
“好!”他洪亮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妹子,你这法子好!清晰!明白!就跟咱打仗时的兵力部署图一样,哪一营在哪,有多少人,一看便知!比那乱七八糟的流水账强多了!”
他越说越觉得有理,眼神发亮:“这样一来,哪些地方花钱多了,哪些东西买贵了,立马就能看出来!看那些蠹虫还怎么钻空子!”
他看向马秀英的目光,充满了惊喜和一种……重新认识般的审视。“咱以前只知你贤惠,持家有道,没想到,你还有这份心思!真是……真是咱的贤内助!”
马秀英心中松了口气,知道这第一步棋,走对了。她适时地露出一个略带羞赧和疲惫的笑容:“陛下过誉了。臣妾只是病中胡思乱想,若能对陛下、对社稷稍有裨益,便是臣妾的福分了。”
“什么胡思乱想,这是正经的好主意!”朱元璋大手一挥,显得颇为兴奋,“这事儿,就交给你来办!等你身子大好了,就在坤宁宫先试行这套新记账法!需要什么人手,跟咱说!”
他不仅接受了建议,还直接赋予了实施的权力。这正是马秀英想要的结果。
“臣妾遵旨。”她柔顺地应下,“定当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
朱元璋心情大好,又坐着说了会儿话,问了问孩子们的情况,叮嘱她好生养病,这才起身离去。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马秀英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欣慰,有信任,或许,还有一丝因为发现了妻子“新面貌”而产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激赏。
目送着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处,马秀英缓缓坐回绣墩,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但很快被她强行压下。
初见“朱重八”,比她预想的要顺利。她成功地展示了价值,获得了初步的信任和一项实质性的任务。
但这仅仅是开始。建立新账目体系,看似是后宫小事,却是一个绝佳的支点。通过这个支点,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触管理核心,梳理人事,培养亲信,了解整个宫廷乃至部分朝堂的运作脉络。
更重要的是,她在朱元璋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他的皇后,不仅贤德,更有超越寻常妇人的见识与能力。
阳光完全照亮了殿堂,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中飞舞。
马秀英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棵苍劲的古柏。
坤宁宫,将不再只是一座寝宫。
它将成为她在这个时代,真正的起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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