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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与大学
晨知许合上行李箱,目光落在书桌角落那本蒙尘的相册上。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拿了过来。
假期的清晨格外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他盘腿坐在地板上,相册搁在膝头。封面是深蓝色的星空图案,已经有些褪色。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它。
各种集体照、抓拍照从眼前掠过——春游时挤作一团的鬼脸,元旦晚会夸张的表演造型,晚自习时偷拍的前排同学打瞌睡的侧影……每一张都带着岁月的温度。他的指尖停留在一张照片上,动作忽然顿住了。
那是高二秋季运动会的合影。照片上方用白色字体标注着日期:2018年10月26日。背景是洒满阳光的操场,红色跑道格外鲜艳,远处还能看见飘扬的彩旗。
他们班拿了团体总分第一。照片里,每个人都笑得灿烂,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骄傲。站在最中间体育委员高高举着金灿灿的奖杯,像举着整个世界。
而他的目光,却牢牢锁在照片的右侧——他自己身旁,那个清瘦的身影上。
顾晨。
他就站在那里,穿着和大家一样的白色校服,却因为过分整洁而显得与众不同。阳光从他左侧斜斜打下来,在他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没有像周围人那样开怀大笑,只是微微弯着嘴角,但那笑意真切地漫进了眼底,让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
晨知许记得这个瞬间。
不是记得照片被拍下的那一刻,而是记得拍照前发生的事。
四乘一百米接力决赛,他是最后一棒。冲刺时太过拼命,过线后整个人失控地向前扑去。就在他即将狼狈摔倒的瞬间,一双手稳稳扶住了他。
是顾晨。本该在观众席上的顾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终点线旁。
“赢了。”顾晨的声音很轻,带着微喘,扶在他胳膊上的手却没有立刻松开。那只手很凉,指尖却有力,透过被汗水浸透的布料,传来清晰的触感。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欢呼,班级的同学正从看台上冲下来,世界喧嚣鼎沸。可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晨知许只感觉到胳膊上那一点冰凉的支撑,和耳边那声清晰的“赢了”。
然后摄影师喊着集合,大家簇拥着奖杯涌向拍照地点。混乱中,顾晨自然地走在他身边,被人群推挤着,肩膀不经意地相撞。直到站定位置,那股由接触带来的微麻感,还残留在他的皮肤上。
照片凝固的,就是那样一个瞬间。
他站在顾晨左边,因为刚拼尽全力的冲刺,头发被汗水浸得一绺一绺贴在额前,脸颊通红,对着镜头笑得有点傻气,右手还下意识地攥着拳,沉浸在胜利的激动里。
而顾晨站在他身边,微微侧向他这一边,不像其他人那样完全正面朝向镜头。那抹浅淡的笑意似乎也更多是朝向他的方向。他们的手臂在照片里挨得极近,校服袖口摩擦着,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的体温。
阳光慷慨地洒在两个人身上,勾勒出同样年轻却截然不同的轮廓——一个如盛夏般热烈张扬,一个如秋日般清冽温和。
晨知许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顾晨的脸。纸质的光滑触感下,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个瞬间被永恒地留存下来。
他记得拍照结束后,人群散去。他拧开一瓶水递给顾晨。
“你怎么跑下来了?不是在看台上写稿子吗?”
顾晨接过水瓶,没有喝。“写完了。”他顿了顿,看向远处还在沸腾的跑道,轻声说,“看你跑得那么拼,怕你摔了。”
当时他是怎么回应的?好像是满不在乎地大笑,用力揽住顾晨的肩膀,说:“开玩笑!我怎么可能摔!”
顾晨被他揽得晃了一下,却没挣脱,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
那时的热闹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晨知许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照片上顾晨的肩头摩挲,思绪却飘向了更早一些的时刻——那是运动会第一天下午,男子跳高决赛。
顾晨参加了跳高。这消息当时让不少同学都有些意外。他身形清瘦颀长,适合这项需要柔韧性和技巧的运动,但他平时太安静了,安静得几乎让人忽略了他身上可能蕴含的、不为人知的爆发力。
晨知许记得自己刚结束一场短跑预赛,气喘吁吁地挤到跳高场地旁边时,横杆已经升到了一个颇有挑战性的高度。周围围了不少人,目光都聚焦在沙坑前那个穿着白色背心、深蓝色短裤的身影上。
顾晨在做准备活动,神情是罕见的专注。他微微踮着脚,活动着脚踝和手腕,眼神平静地测量着助跑距离和起跳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隔绝了周围的嘈杂。阳光勾勒出他流畅的肩颈线条和微微凸起的肩胛骨,像一只即将振翅的鹤。
轮到他了。他没有像其他选手那样大吼一声鼓劲,只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助跑。步伐由慢到快,节奏清晰而稳定,踩在跑道上几乎没有什么沉重的声音,轻盈得像一阵风。在起跳线前,他左脚猛地一蹬,身子瞬间腾空,一个漂亮的背越式,整个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腰部柔韧地向后弯折,轻松地越过了横杆。
“好!”周围爆发出喝彩声。
晨知许也跟着大声叫好,用力鼓掌,手心都拍红了。他看到顾晨从厚厚的海绵垫上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碎屑,脸上没有什么得意的表情,只是下意识地朝晨知许站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顾晨极快地对他弯了一下眼睛,那笑意很浅,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晨知许心里漾开了一圈涟漪。
横杆一次次升高,淘汰的人也越来越多。顾晨每一次试跳都异常稳定,那种冷静和精准,与他平时在题海里的沉静如出一辙,却又展现出另一种力量感。最终,他拿到了第二名,输给了一个体育特长生。
颁奖的时候,顾晨站在亚军的位置上,脖子上挂着银牌,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宠辱不惊的样子。但晨知许看见,在他走下领奖台时,手指无意识地捏着那块冰凉的奖牌,指节微微泛白。
晨知许当时就冲了过去,一把抢过奖牌,举在阳光下仔细端详,嘴里嚷嚷着:“可以啊顾晨!深藏不露!这块银牌含金量十足!”
顾晨看着他夸张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拿回来:“没什么。”
“怎么没什么?”晨知许把奖牌举高,避开他的手,笑容灿烂得堪比当时的阳光,“这可是我们班田赛的第一块奖牌!功臣!晚上必须加鸡腿!”
顾晨看着他,看着他因为奔跑和兴奋而汗湿的额发,看着他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终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容比之前领奖时真切了许多,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没有再坚持要回奖牌,只是轻声说:“好。”
-晨知许盯着照片发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墨言硬是把晨知许从家里拽了出来,说是发现了一家宝藏旧书铺。铺子藏在老城区一条僻静的巷子里,木门上的漆斑斑驳驳,推开门时,铃铛发出喑哑的声响。
店内光线昏黄,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油墨混合的陈旧气息,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书架高耸直至天花板,密密麻麻塞满了各种书籍,有些甚至堆在了地上。晨知许漫无目的地在狭窄的过道间穿行,指尖划过一排排或新或旧的书脊,心里空落落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就在他准备转身叫墨言离开时,目光无意间扫过角落一个矮架的最底层。那里杂乱地堆着一些过期的杂志和几本封面破损的小说。一本深蓝色封皮、没有任何标题的书脊,夹在其中,显得格外突兀。
鬼使神差地,他蹲下身,将它抽了出来。
那不是一本正式出版的书,更像是一本手工装订的笔记本。封面是硬质的深蓝色卡纸,已经有些磨损,边角泛白。他轻轻翻开。
内页是空白的,一页又一页,直到翻过大半,才在靠后的某一页上,看到了一行字。那字迹清瘦有力,笔画间带着一种他无比熟悉的克制感——
“你像一道光,而我,是逐光的蛾。”
只有这一行。没有日期,没有署名,孤零零地停留在泛黄的纸页中央。
晨知许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抛向高空。周围的喧嚣——墨言在另一头翻书的沙沙声,店外隐约传来的车鸣,老旧风扇吱呀的转动——瞬间褪去,世界万籁俱寂,只剩下他擂鼓般的心跳和眼前这行墨迹。
是顾晨的字。他绝不会认错。
他猛地站起身,拿着本子冲到柜台,“老板,这个……这个本子……”
老板从老花镜后抬起眼,瞥了一眼:“哦,那个啊,收旧书时一起收来的,好像是旁边学校的学生处理的旧物。你要?给五块钱拿走吧。”
晨知许几乎是颤抖着付了钱,将本子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是捧着一碰即碎的珍宝。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墨言解释,又是怎么回到家的。整个过程都浑浑噩噩,只有掌心那硬质封面的触感无比真实。
卧室门关上,隔绝了外界。他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照亮一小片桌面。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再次翻开那个本子,找到那一页。
“你像一道光,而我,是逐光的蛾。”
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短短一行字。是谁写的?写给谁的?顾晨是在什么情境下写下它的?是抄录的句子,还是……他心底隐秘的独白?
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他脑海中翻滚、炸裂。他想起运动会上顾晨落在他身上又迅速移开的目光,想起他扶住自己时冰凉的手指,想起他接过水瓶时轻声的“怕你摔了”,想起他被自己揽住肩膀时那无奈又纵容的笑意……
那些被他忽略的、或视为寻常友谊的细节,此刻被这一行字串连起来,仿佛蒙尘的珍珠被骤然擦亮,散发出惊心动魄的光芒。
逐光的蛾……
所以,顾晨,你当时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安静地待在我身边的吗?
那么,你的不告而别,你的彻底消失,是不是也因为……你这只蛾,最终发现那道光太过炽热,或者注定无法靠近,才选择投身于彻底的黑暗?
晨知许俯下身,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旧书铺里尘埃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混合着迟来的、巨大的酸楚与心痛,几乎要将他淹没。
这个漫长的假期,原来并不是真空,而是布满了他从未察觉的、来自过去的伏笔。而现在,这枚最沉重的伏笔,终于轰然炸响
夏末的蝉鸣犹带着不甘的余响,聒噪地送别了漫长的假期。晨知许拖着行李箱,踏入了熙熙攘攘的大学校园。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沥青路面被阳光炙烤后的味道,以及无处不在的、属于新生的兴奋与茫然。
他考取的是这所北方名校的建筑系。校园里多是些有些年头的苏式建筑,红砖墙面爬满了苍翠的爬山虎,梧桐大道宽阔,枝叶交织成浓密的绿荫,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周围是来自天南地北的新生,在志愿者的引导下,或好奇张望,或与身旁父母兴奋低语。
晨知许独自一人办理着入学手续,缴学费、领取宿舍钥匙、搬运学校统一购买的床上用品。他动作利落,神情却带着一丝与周围热闹格格不入的疏离。那份深蓝色的笔记本,此刻正静静躺在他随身背包的夹层里,像一块无法忽视的磁石,时时刻刻牵引着他的思绪,让眼前崭新的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不真切,也难以真正投入。
他的宿舍在梅园三舍,一间朝南的四人间。他推门进去时,只有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已经到了,正背对着门口,一丝不苟地铺着床单,动作严谨得像是在进行某种精密实验。
“你好,我是晨知许。”他出声打招呼,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男生闻声转过身,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一个略显拘谨但友好的笑容:“你好,我叫李文韬,物理系的。”
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李文韬话不多,但条理清晰。晨知许选择了靠窗的一个床位,开始默默整理自己的东西。他将几本专业相关的书籍放在书架上,几件常穿的衣服挂进衣柜,动作间,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背包。那里藏着一个关于过去的、沉甸甸的秘密。
下午,另外两位舍友也陆续到了。一个叫张烨,本地的,性格活络,一进来就热情地分发家乡特产,嘴里啪啦说着打听来的校园八卦,瞬间点燃了宿舍的气氛。另一个叫王轩,来自南方,说话带着软糯的口音,有些腼腆,但笑容温暖。
四个性格迥异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初次见面的生疏很快在七嘴八舌的交流中消融了不少。张烨嚷嚷着晚上要一起去学校后街的“美食广场”搓一顿,增进感情,获得了全票通过。
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晨知许和室友们走在熙攘的校园小径上,听着张烨指指点点地介绍这里是著名的“情人坡”,那边是新建的体育馆,哪个食堂的排骨饭最好吃。他努力让自己融入这氛围,应和着,笑着,但心底总有一小块地方是抽离的。
他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如果顾晨在这里,会是什么样子?以他那种喜静不喜闹的性格,大概会微微蹙着眉,但又会因为自己的拉扯而无奈地跟在人群后面吧。他会喜欢这样的校园吗?他会选择哪个专业?大概是数学、物理或者计算机之类需要极致冷静和逻辑的学科。他会和这群咋咋呼呼的室友相处得来吗?
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像水草一样缠绕着他的心。
后街热闹非凡,各种小吃摊铺林立,烟火气十足。他们找了一家看起来人气很旺的烧烤店坐下,点了一大堆烤串和几瓶啤酒。冰凉的啤酒下肚,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从高考完的疯狂,到对大学生活的憧憬,再到对未来的模糊想象,少年人的心事和豪情,在杯盏交错间流淌。
“晨知许,你高中是哪儿的?看你这样子,以前肯定是风云人物吧?”张烨一边撸着串,一边含糊不清地问。
晨知许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风云人物?或许吧。在球场奔跑,在晚会上活跃,身边总是不缺朋友和笑声。可如今回想起来,那段鲜亮夺目的时光,其所有的色彩和意义,似乎都悄然锚定在了一个安静的身影上。那个身影的存在,像定海神针,又像画面的留白,让所有的喧嚣都有了沉静的背景音。
“就……普通学校。”他笑了笑,避重就轻,“倒是你,一看就是活跃分子。”
张烨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高中时组织活动的“丰功伟绩”。话题被顺利引开,晨知许暗暗松了口气,将杯中残余的啤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未能浇灭心底那份莫名的焦渴。
晚饭后,几人又在校园里随意逛了逛。夜色下的大学校园别有一番风味,路灯柔和,树影婆娑,有情侣依偎着慢行,有背着乐器的学生匆匆走过,远处还传来隐约的吉他声和歌声。青春的气息在夜风中发酵,浓郁而醉人。
回到宿舍,洗漱完毕,躺在尚有些陌生的木板床上,晨知许却毫无睡意。室友们还在进行着临睡前的卧谈会,话题天马行空。他面朝墙壁,假装已经睡着,呼吸均匀。
等宿舍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细微的虫鸣和室友们平稳的呼吸声,他才悄悄睁开了眼睛。月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在水泥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清冷的光带。
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从背包夹层里拿出了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他没有开灯,只是就着那点微弱的月光,摩挲着粗糙的封面。他不敢翻开,怕那行字在黑暗中会发出灼人的光。他只是紧紧握着它,仿佛这样就能穿透时空的壁垒,触碰到那个写下它的人。
“逐光的蛾……”他在心里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所以,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我曾是别人的光吗?那么顾晨,你现在在哪里?是在另一所大学,另一个城市,重复着同样安静而优秀的生活吗?你是否……还会偶尔想起我?想起那个曾经被你视为光芒,却对此一无所知、迟钝得像块木头的人?
巨大的懊悔和心疼再次席卷而来。他想起毕业典礼那天,人潮汹涌,他忙着和不同的人合影、签名,等他想起来要找顾晨时,那个清瘦的身影早已不知所踪。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和顾晨说话是什么时候,说了什么。是不是就像无数次寻常的放学告别一样,随意地说了声“明天见”或者“走了啊”,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奔向自己的热闹?
如果早知道……如果当时能更细心一点,如果当时能挣脱那被众人簇拥的、浮于表面的快乐,去关注一下那个总是安静地待在角落、目光却时常落在他身上的人……
可惜,没有如果。
大学的第一天,就在这种新旧交织的混乱与沉重的心事中,缓缓落幕。晨知许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在陷入睡眠的前一刻,脑海里最后定格的,依旧是那张运动会照片上的画面——阳光璀璨,他笑得没心没肺,而身旁的顾晨,微微侧身,带着那抹独属于他的、清浅而意味深长的笑意。
接下来的几天,是密集的新生入学教育和各种开学准备。晨知许努力调整着自己的状态,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现实。他认真地去听学院的介绍,去图书馆熟悉借阅流程,去购置缺少的生活用品。他和室友们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在夜晚的校园里探索。他看起来正在逐渐融入大学生活,甚至因为开朗的性格和不错的运动能力,很快在班里和宿舍楼里混了个脸熟。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深蓝色的隐痛,始终如影随形。它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跳出来——当他看到某个背影清瘦、穿着白衬衫的男生时;当他在图书馆看到有人安静地坐在角落看书,阳光在其睫毛上投下阴影时;当他听到关于“暗恋”、“离别”这类词汇时……心脏都会像是被细小的针尖猝不及防地刺一下,泛起绵密而持久的酸胀感。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校园里,在课堂上,搜寻着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在搜寻一个相似的身影,还是在搜寻一种可能渺茫的、不期而遇的奇迹。理智告诉他,顾晨大概率不在这所大学,甚至可能不在这个城市。中国那么大,大学那么多,哪里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可情感上,他又无法完全熄灭那一点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希望之火。
开学一周后的一个下午,没有课。晨知许鬼使神差地又去了那家旧书铺。依旧是那条僻静的巷子,依旧是那扇斑驳的木门,推开门时,喑哑的铃铛声也依旧。
老板似乎还认得他,从老花镜后抬了抬眼皮,又低下头去看手里的报纸。
晨知许没有在书架间停留,径直走到柜台前,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老板,请问……上次我买走的那个深蓝色的本子,您还记得吗?就是和旁边学校学生旧物一起收来的那个。您……您还能联系到处理这些旧物的人吗?或者,知不知道是哪个学生?”
老板放下报纸,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记得了。收来的旧书杂七杂八那么多,哪能件件都记得清楚。来源嘛,就是旁边那所重点高中,每年毕业季,都有学生处理不要的东西,要么卖给收废品的,要么就低价处理给我们这种小店。具体是谁的,不可能知道。”
这个答案在预料之中,但晨知许的心还是沉了一下。他道了声谢,有些失落地在店里转了一圈。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陈旧纸张的味道,但这一次,却再也嗅不到任何与顾晨相关的蛛丝马迹。那个本子,像一颗偶然坠落的流星,划过他生活的夜空,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痕迹,而后,便重归于亘古的沉寂。
他空着手走出了旧书铺,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站在巷口,看着眼前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街道,一种巨大的茫然感攫住了他。世界如此之大,他要到哪里去寻找一个刻意消失的人?
回到学校,他心情低落地走在梧桐大道上。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班级群的消息,提醒大家明天上午在建筑馆报告厅开专业介绍会,并附上了详细的教室号。
他收起手机,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头的阴霾。无论如何,生活还在继续。他已经是大学生了,有着新的课程,新的朋友,新的人生阶段。他不能永远沉溺在过去的追悔与寻觅中。
第二天上午,晨知许提前十分钟来到了建筑馆。报告厅很大,呈扇形阶梯状,能容纳上百人。里面已经坐了不少新生,嗡嗡的交谈声回荡在挑高空间里。他找了个靠过道的中后排位置坐下,拿出笔记本和笔,准备记录。
离开会还有几分钟,他随意地打量着周围。建筑馆的内部设计很有特色,裸露的混凝土结构,巨大的落地窗,光线充沛。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坐着,脸上带着对未知领域的期待与好奇。
开学第一周的正式课程,像一幅徐徐展开的、色彩与线条都尚未分明的画卷,带着新鲜又略带沉重的质感,压在了晨知许的生活里。
建筑系的课程安排紧凑而富有挑战。清晨,当梧桐叶上的露水还未干透,晨知许便和室友们匆匆赶往教学主楼,挤进能容纳上百人的大阶梯教室,上《建筑概论》和《画法几何》。下午,则多在专业教室里,进行《建筑设计基础》的实操训练。
大课总是喧闹与寂静交替。上课铃响前,教室里充斥着聊天声、书本翻动声、桌椅碰撞声。教授一进门,洪亮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教室的每个角落,瞬间镇住了场子。晨知许坐在中排,摊开崭新的笔记本,试图跟上教授的节奏。
《建筑概论》的老教授姓严,花白头发,精神矍铄,讲话不疾不徐,却自带威严。他没有一上来就讲晦涩的理论,而是从“巢居穴处”讲起,讲述人类如何从遮风避雨的基本需求,发展到对空间、形式、光影和意境的追求。他展示着世界各地经典建筑的幻灯片,从古希腊的帕特农神庙到柯布西耶的萨伏耶别墅,从北京的故宫到流水别墅。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是石头的史书,是人类在面对自然和自身时,所创造出的最宏大的艺术品之一。”严教授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但同时,它也是最现实、最严谨的工程技术。你们未来要学习的,就是如何在这艺术性与技术性之间,找到属于你们自己的平衡点。”
晨知许听着,目光追随着幻灯片上变幻的图像。那些宏伟或精巧的结构,那些对光影的巧妙运用,确实在他心中激起了一丝涟漪。他想起了老家那栋有着天井和木格窗的老房子,夏天时,阳光会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想起了城市里那些冰冷的、如同复制粘贴般的玻璃幕墙高楼。空间,原来可以如此不同,承载着如此多样的情感与记忆。
然而,当理论变得深入,涉及到空间构成、形式法则、建筑史脉络时,他开始感到有些吃力。那些陌生的名词和概念,像密集的雨点砸下来,需要他全神贯注地去捕捉和理解。他低头奋笔疾书,试图记下每一个要点,但笔尖的速度似乎永远追不上教授话语的流速。
旁边的张烨已经开始有点坐不住,偷偷在桌子底下刷着手机。李文韬则一如既往地严谨,笔记做得条理清晰,偶尔推一下眼镜,露出思索的神情。王轩听得认真,但眉头微蹙,显然也在努力消化。
课间休息十分钟,教室里瞬间炸开锅。同学们互相交流着笔记,抱怨着课程的难度,或者相约去洗手间。晨知许靠在椅背上,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看着窗外葱郁的树冠。大学的学习强度和高中的填鸭式教育果然不同,更强调自主性和理解深度。他感到一种压力,但也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被激发出来。
下午的《建筑设计基础》课,氛围则完全不同。这是在专教里进行的小班课,指导老师是一位三十多岁、留着利落短发、眼神锐利的青年女教师,姓林。
专教里弥漫着淡淡的模型材料味道——椴木板、U胶、喷胶、切割垫的味道。墙上挂着往届学生的优秀作业,各种抽象的形体构成、空间模型,充满了奇思妙想。巨大的工作台占据了教室中央,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图板和一角空间。
第一堂课,林老师没有讲太多理论,而是布置了一个简单的空间感知练习——“身体的尺度”。要求他们以自己的身体为参照物,去测量和感知教室、走廊、楼梯、门厅等不同的校园空间,并用草图和数据记录下来,最后用简单的材料(主要是卡纸)制作一个能容纳自己“坐”这个动作的小尺度空间模型。
“忘记你们高中学的那些公式和定理,”林老师环视着有些茫然的新生们,声音清晰有力,“现在,用你们的身体去感受,用你们的眼睛去观察,用你们的手去创造。建筑,首先关乎的是人,是人的体验。”
这个任务让晨知许感到既新奇又无措。他习惯了有标准答案的题目,而这种开放性的、需要主观感受和动手能力的作业,让他有些无从下手。
他拿着卷尺和速写本,和几个同组的同学一起,开始在建筑馆里游荡。他量度着门的高度、走廊的宽度、楼梯踏步的深度和高度,记录下不同空间给人的感受——走廊的狭长引导性,门厅的开阔与汇聚感,楼梯井的垂直动势……
当他尝试坐下来,背靠着一根柱子,抬头看着天花板上裸露的、交织的管线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他不再是这个空间的匆匆过客,而是在试图理解它、度量它,甚至未来可能去设计它。这种角色的转换,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
模型制作更是挑战。看起来简单的卡纸,在他手里却显得笨拙不堪。切割不齐,黏贴不牢,角度歪斜……他折腾了一个下午,手指上沾满了胶水,工作台上堆满了废料,才勉强做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看起来勉强能塞进半个屁股的“坐具”。再看看旁边一些同学已经初具雏形、甚至有些巧思的作品,他不禁有些气馁。
林老师巡视到他的工作台前,拿起那个惨不忍睹的模型看了看,没有批评,只是淡淡地说:“手感是练出来的。多切,多粘,多失败几次就好了。重要的是,你在做的时候,脑子里要清楚你想表达什么样的空间感受。”
晨知许看着自己沾满胶渍的手指,又看了看那粗糙的模型,深吸了一口气。是的,需要练习,需要耐心。这不再是那个靠刷题和背诵就能取得好成绩的世界了。
晚上的时间,通常被自习占据。他有时去图书馆,那里灯火通明,坐满了埋头苦读的学生,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那种浓厚的学术氛围让他不敢懈怠。他啃着《画法几何》的习题集,对着复杂的投影关系绞尽脑汁;他翻阅着建筑史的图册,试图记住那些风格迥异的柱式和拱券。
有时,他也会在宿舍里自习。张烨通常会戴着耳机打游戏,王轩和李文韬则各自安静地看书或写作业。宿舍的灯光是温暖的,混合着洗衣粉的清香和偶尔的键盘敲击声,构成了一种平凡而真实的集体生活图景。
在这样的夜晚,当他从繁重的功课中暂时抬起头,揉着酸涩的眼睛时,窗外的月光,或者远处路灯的光晕,还是会偶尔让他恍惚。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依旧锁在他的抽屉深处,像一个被暂时封存的秘境。学业的重压某种程度上冲淡了那种蚀骨的思念和寻觅的焦灼,但那份隐痛并未消失,只是沉淀到了更深的意识底层,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看待空间、光影乃至周围人际关系的视角。
他开始更加留意光线的变化,留意阴影的形状,留意人与人之间微妙的距离感。在林老师强调的“身体尺度”和“空间体验”中,他仿佛触摸到了一种更细腻、更敏感的理解世界的方式。
这方式,隐约与他心中那个清瘦、安静、对世界有着独特感知的身影重合,让他对这门学科,除了现实的考量外,也生出了一些难以言说的、私人的共鸣。
大学的上课生活,就这样在忙碌、挑战、适应和点滴的感悟中,一天天过去。它粗糙、真实,带着青春的汗水和思维的碰撞,将晨知许裹挟向前,迫使他成长,也悄然塑造着他未来的轨迹。他知道,关于过去的谜题尚未解开,但眼下,他需要先在这片新的土地上,站稳脚跟。
他铺开一张新的绘图纸,拿起丁字尺和铅笔,深吸一口气,开始尝试绘制他人生中第一张严格意义上的建筑平面图。线条在纸上延伸,勾勒出一个未知,却也充满可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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