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升

　　谢家表面无事发生，可关乎谢成意，却是成了众人心头的一块阴影。谢山君自从玄武观回来，也默默闭门不出。这般的关头下，谢成意提出要去竹山游玩，说不上一个喜讯，却只叫众人觉得古怪。

　　“三儿，你身子不好，在家中休养便好了，此番天冷，何必去山上？”

　　谢夫人委婉劝告女儿，谢成意转过头，黑润的眸光之中透出几缕若有似无的愁意，只道，“常年呆在家中，只叫人憋闷。”谢夫人心疼女儿身子弱，又记挂着她的终身。平日里皆是有求必应，可惜谢成意病了多年，几乎也并无所求，谢夫人不过是担心着她。

　　此番她说要上山，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多请人照料照料，是以这一句话说出，谢夫人自然不能阻拦。

　　多派了些家丁，便是送谢成意去了竹山。

　　竹山有住屋，虽是不好过夜，然而白日休憩倒是没有问题。

　　谢成意请了尚公子一道在山上游玩，那山中有庙，庙中有一尊年老的神像。

　　一路上跟随的丫鬟家丁被留在外头，谢成意说要来拜神，尚秋满眼高兴，自然随着她去。走到神像前，看着这个姑娘整衣过去，恭恭敬敬点了枝香。
　　谢成意今年只十六七岁，端端是个秀丽美貌的少女，只是大约病了多年，身上的气息颇为清古淡漠，真如书上说的那般，病若西子，很是叫人怜惜。

　　尚秋觉着谢成意好，纵然她亲口退婚，他也并不埋怨她。她退婚是因身子不好怕拖累自己，知道这番缘由，他更是觉得她善解人意。

　　“三小姐……”

　　尚秋垂眼盯着地面，那地上刚用扫帚打扫过，倒是不见太多泥灰，他看着谢成意淡红色的裙裾盖在发旧的蒲团上，想问问她，他可否能再度去提亲，可否有这个机会。忽地，却听一句问话。

　　这话声平静，虽是清清楚楚的询问，却叫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她开口问他，“尚秋——，你可觉做人苦痛？”

　　这道声音像是面前的姑娘开口说的话，又像是从别处传来。尚秋惊愕了一下，忘了她几乎不曾直呼过自己的名字。
　　“苦痛？这倒并未觉得，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他知谢成意大病初愈，最近又失踪了几天，虽是在枯井中找到了，然而众人只觉得她古怪难言，以为她是想投井自尽。井下烧着香，唉，关于她是妖孽的传闻更是叫人疑心。可尚秋不信她是妖孽，他相信自己，妖孽能进庙里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么。

　　妖孽……能让他喜欢上么！

　　他全然不信，是以并不害怕什么。他担心谢成意的身子，见她一直跪着未起来，连忙就要去扶她，刚伸手过去，自己的手掌却反而被攥住了。

　　“……”
　　一股冰凉之意从娇小细腻的掌心传来，他迟疑地看过去，抬起头来的少女眼珠漆黑，目光却和以往淡淡的不一样。那眼神竟有些许嘲弄，随即他便看见谢成意缓缓笑了一下。

　　“若你觉得做人苦痛，便与我换一换，我看你很好。”

　　前面说的话叫人恍惚，唯独最后那一句却是蓦然叫他心里一动。

　　不由自主的，尚秋便是点了点头，“换一换……？好。”他并不知晓这换一换是什么意思。只是随口应了。

　　随着这一个字说出，他眼中忽然变了模样，煞那间天旋地转，眼前神像消失了，庙宇之中只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这男子神情带着两分嘲弄，目光却如利剑一般，几乎能刺穿自己。他一只手掌按在谢家姑娘肩膀上，一只手便朝他伸过来。

　　掌心之中，依稀有千万条血色的线飞速往前，尚秋被这些线瞬间勒住脖颈，不能呼吸，口中慌忙喊道，“救命——！”

　　谢成意动弹不得，她肩膀上犹如压着巨大的石头，她这位故交不似看上去那般随意，下手很是厉害，但凡让他找到机会，旁的人便要遭殃。

　　她压制了他十六年，虽是试图杀掉他，然而却无法将他真正杀死。

　　此番他欲夺尚秋的躯体，谢成意艰难地抬起头，一笔一划凌空画下符咒，咒文出现。他提防不及，手中的愿力顷刻流失。临消失前，愤愤不甘地瞪了她一眼。

　　谢成意知道，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消失了，尚秋也倒下了。

　　谢成意低着头，随着她清醒，他的力量也愈发地在壮大，她看了眼自己的手心，对外面的人吩咐道，“扶尚公子回去。”

　　将要下山，几个家丁却来报信，说路上有一处莫名崩塌，许要休整半日才能通行。

　　她眉头微皱，不由得喃喃自语。怎么今日塌了山路，莫非真是天意不成？

　　竹山的山头上，家丁们远远地望着竹屋那里，看似在守卫，其实并不敢接近。尚公子好端端地来了，结果居然晕了过去，这些家丁心里担忧，只敢远远地站着，若是他们不是谢家家丁，此刻只怕早已跑了个没影。

　　“这三小姐到底是不是人啊……”，家丁们小声议论，眼见天色越晚，恨不得溜下山。然而竹屋那里没动静，路倒是快清理完了，只是他们不敢上去催促。便是眼睁睁地在外侯着。

　　候着候着，不知是哪里响起了声音。塔塔、塔塔。

　　竹杖落地的声音，一下一下，似乎敲击在人的心口上。几人回过头，只见竹山的道路上行来了一个男子。

　　是个身着蓑衣的男子，乍看以为是山中的村民，然而个子极高，身披蓑衣，背后背着只好大的斗篷，脚下的木屐好似进了碎石，他走了两步便坐下倒腾。他很年轻，样子几乎只有十八、九岁。

　　恰是少年，肩颈修长，肌肉丰隆，是以看起来全然不惧这山中的豺狼虎豹。

　　他倒掉石子，走到近前便被人挡住了。
　　“喂，你不能过去。”

　　家丁们拦人，少年停下脚步，他看起来好似很懂礼，恭敬地垂头合了合手，随即朗声道，“诸位为何拦我？”

　　家丁们道，“这地方有人，怎可叫你随随便便进来。”

　　少年抬起头，前头有一间小屋，屋子也是竹子搭的，窗台摆着花草，是他种的绿萝。他慢吞吞看了半天，认为自己没认错。于是理直气壮道，“前面那屋子是我家，我难道不能过去？”

　　这话很是叫人意外，几个家丁听了面面相觑，因在他们看来，竹山是没有主人的，若是有主人，自然也是谢家的，陡然听到这句话，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家——”
　　他们上下打量少年，只觉这人也不似村户，他那双木屐看起来干净得过头。而且，哪有成日做活的村民生得这般细皮嫩肉的。

　　犹疑之间，少年绕过几人，便已向着那间木屋走去。为首的家丁心中生怒，当即便要追去拦他。

　　刚一过去，陡然却是捱了一掌。少年手中的竹杖赫然变了模样，那居然是一只明晃晃的虎头法杖，他稳稳站在屋子面前，嘀嘀咕咕，“都说了是我家，你们还想拦住我？”

　　可是他此番却不是为了回家，而是察觉到了某种异于常人的气息。沉思片刻，对着里头的人呼了一声，“谁人在里面！”

　　追来的家丁被扫出几丈开外，跌在地上摔得叫喊不止。

　　旁人还待追过来，然而屋子里的动静着实奇怪。少年喊了话，没人出声，也没人走出来，想到谢三小姐这些天的传闻，家丁们就算有心报信也不敢再多走一步。何况，他们看出这少年古古怪怪，好似个会法术的。

　　是以众人不敢上前，只剩下那少年站在屋外，狂风扫来，他身形几乎有些高不可攀。——若这人是来捉妖的，岂不是说明谢家姑娘真是妖怪？

　　屋内半响无声，法杖轰然点地，一股来势汹汹的力量迅速击了过去。

　　谢成意吐了一口血，她试图压下心底的那股力量，可此番前来本就是被夺了舍，她并未准备任何做法之物，她镇压不了他。糟糕的是，外头似乎来了个不速之客，眼前的公子仍木呆呆坐着。

　　“别浪费力气了。”

　　那道声音听起来仍是悠哉，好似胜券在握一般。

　　她抬头往外看去，发觉到了一股颇为威严浩荡的法力，这力量打断了他们的斗法，便是这一分神，掌心蓦然冒出一条微弱的红线，红线飞快穿梭，她眼睁睁看着尚秋睁开眼睛。

　　那是一双极为熟悉的眼睛。

　　是……他的眼睛！

　　谢成意面色大变，手顷刻直插尚秋的心口，尚秋并未阻止，那只手血淋淋地没进心口，然而很可惜，心脏已然停止，此番撑着跳动的，是一股同她一样相似的力量。

　　“……”尚秋被他取代了。

　　“阿炎——”
　　脑海之中，那个望着他的身影再度出现，谢成意看见他们并肩站在一处，他对她说，“不要忘记自己。”

　　……许多年前，谢成意是一个修行之人。转了几世，修行之志并未改变。她与他皆想飞升成仙，然而这一世，谢成意居然想杀了他。

　　“你很意外么？”

　　阿炎占据了尚秋的身躯，知道她再也无法杀死他。因为他已然成了尚秋。

　　谢成意睁大一双眼睛，她的眼珠很大，眼瞳如墨黑色的琉璃，这样直直望着一个人，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小女孩子的稚拙。

　　然而这双眼睛里此时却只有惊惧。

　　飞升之人，无亲无友，无爱无憎，无怨无悔。如此才能超凡脱俗，飞升成仙。

　　她知道——，他会毁灭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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