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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探
接下来的日子,虞绾像一块被投入急流的顽石,在粗糙的磨砺中,迅速褪去了最初那层茫然的壳。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残酷重复,却又暗藏着细微的不同。她不再仅仅是被动承受,而是将每一次鞭打、每一次辱骂、每一次濒临力竭的挣扎,都化作磨砺自己的砂纸。
她的身体在痛苦中逐渐适应。手掌的嫩皮磨破、结痂、再磨破,最终形成一层薄薄的、粗糙的茧子。肩膀和腰腿的酸痛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她甚至开始摸索着在搬运时调整呼吸和发力姿势,以最节省体力的方式完成那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但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睛和耳朵。
她像一只在暗处织网的蜘蛛,悄无声息地延伸着自己的感知。半兽人那粗砺扭曲的语言,在她脑中逐渐从无意义的噪音,剥离出一些关键的碎片。
“戈尔”(Ghor)——她听到监工们用这个词称呼那个嘴角带疤、尤其喜欢欺凌弱小的守卫。她记住了这个音,也记住了他那张布满横肉、獠牙外翻的脸。
“卡沙”(Karsha)——似乎是食物,或者特指那种能勉强果腹的硬块。
“祖格”(Zug)——带着强烈的警告和驱逐意味,通常伴随着武器出鞘或指向某个方向的动作。
她将这些词汇与观察到的场景一一对应,反复揣摩。她注意到,当监工喊出“祖格!纳格方向!”时,奴隶们会惊恐地避开营地西侧那片弥漫着淡淡硫磺味的区域。那里,隐约传来低沉的、令人不安的咆哮。**“纳格尔”**——她想起了这个词,那个被用来喂食怪物的词。西边,是禁区。
她也更加留意那个黑袍巫师。他很少出现在劳作现场,但每次出现,都意味着不寻常。虞绾观察到,他偶尔会采集一些营地边缘的植物,甚至指挥半兽人战士从那些被猎杀的野兽身上,取下特定的器官或骨骼。他的棚屋周围,空气中总是飘散着淡淡的、混合了草药与腐败物的奇异气味。
这些发现,让她更加确信,这个世界存在着超越纯粹蛮力的力量。而她袖口里那几株已经干枯的暗紫色小草,或许就是通往那种力量的、微不足道的一线阶梯。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得如同打翻的墨汁,细密冰冷的雨丝开始飘落,很快就连绵成幕。雨水冲刷着营地的污秽,却也带来了刺骨的寒意。奴隶们浑身湿透,在泥泞中劳作,动作更加迟缓。
虞绾借着雨声和混乱的掩护,行动比平日更大胆了些。在搬运一块带有尖锐棱角的石块时,她故意脚下踉跄,让石块的边缘在手臂上划开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鲜血混着雨水流淌下来。
她立刻捂住伤口,发出压抑的痛哼,目光却迅速扫向最近的监工——正是那个“戈尔”。他果然被吸引了注意,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似乎想看看这个“细皮嫩肉”的雌性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顺便或许还能再占点便宜。
虞绾在他靠近的瞬间,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痛苦和恐惧,用尽这几天偷学来的、最接近哀求的语调,含糊地发出几个音节:“……疼……药……卡……沙?”
她故意将表示痛苦的呻吟、模糊的“药”的发音(她猜测巫师摆弄的那些是药),以及食物“卡沙”混在一起,听起来就像一个濒临崩溃的奴隶在胡言乱语。
戈尔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粗野的大笑,他回头对着其他监工喊道:“嘿!这雌性想用‘卡沙’当‘药’?真是蠢透了!”他显然没听懂虞绾真正想试探的“药”的含义,只抓住了“卡沙”这个可笑的点。
其他半兽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虞绾立刻重新低下头,瑟缩着身体,仿佛被吓坏了。但就在戈尔大笑、注意力分散的这几秒钟里,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飞快地掠过他腰间。那里除了挂着鞭子和一把短斧,还有一个脏兮兮的、似乎是用某种兽角粗糙磨制的小筒,用皮绳系着。筒口隐约能看到些许暗红色的粉末残留。
那是什么?颜料?还是……某种她不知道的东西?
戈尔笑够了,觉得无趣,又见虞绾手臂上的伤口不算太严重,不影响干活,便骂了一句“废物”,踢了她一脚,转身走开了。
虞绾默默爬起身,继续搬运,手臂上的伤口在雨水的浸泡下阵阵刺痛。但她的心却跳得有些快。失败了,但也没完全失败。她确认了半兽人监工身上可能携带着类似药物或颜料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她验证了自己发出的、不标准的音节,确实能被他们理解一部分。这是一个小小的突破。
傍晚收工时,雨还在下。奴隶们被赶回围栏,个个如同落汤鸡,在越来越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虞绾蜷缩在角落里,感觉体温在一点点流失。这样下去,不用等到被累死打死,一场风寒就能要了她的命。
她想起白天在清理骸骨堆时,在几块巨大的肩胛骨下,发现了几簇紧贴着地面生长的、绒毛般的灰色苔藓。当时只是觉得形态奇特记了下来,此刻却福至心灵——那种阴湿环境,不正适合苔藓生长?而某些苔藓,似乎有保温的作用?
她悄悄挪动身体,借着夜色和雨声的掩护,爬到围栏边缘,伸手在外面的泥泞中摸索。很快,她就在记忆中的位置,摸到了那几簇湿冷、但充满韧性的苔藓。她小心地扯下几大把,塞进怀里。
回到角落,她将苔藓尽量拧干,然后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垫在身下隔绝冰冷的湿气,另一部分则紧紧地塞进衣服里,贴在胸口和腹部。一股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暖意,渐渐从接触的地方弥漫开来。
她轻轻舒了口气。依靠这点微不足道的自然馈赠,她或许又能多撑过一个寒冷的雨夜。
就在这时,围栏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锁链的拖动声。是那些白天被巫师挑走的奴隶回来了?
虞绾屏住呼吸,从原木的缝隙中望出去。
光线昏暗,但她还是看清了。回来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那个脸上有鳞片的奴隶。他看起来极其糟糕,几乎是被人拖行着,鳞片失去了光泽,身上布满了新的、诡异的灼痕和冰霜冻结的痕迹,眼神彻底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嗬嗬的声响。而另一个同去的,再也没有出现。
巫师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看着被拖回来的鳞片奴隶,不满地摇了摇头,对旁边的战士说了句什么。虞绾竖起耳朵,捕捉到了几个零碎的词:“……不行……魔力亲和……太弱……废物……”
魔力亲和?虞绾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世界,果然存在魔法!那个巫师,是在用奴隶测试什么吗?测试他们对魔力的承受能力?失败的,就成了“纳格尔”的食物,或者像眼前这个一样,变成了行尸走肉?
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水,再次浇遍全身。她原本以为,只要足够坚韧,足够小心,就能在体力劳动中苟活下来。但现在看来,这个世界有更诡异、更直接的方式剥夺生命。那个巫师的目光,迟早会再次扫视过来。她这副相对于半兽人而言“细皮嫩肉”的身体,会不会被他认为是某种“魔力亲和”的素材?
她必须更快!更快地掌握语言,更快地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更快地拥有反抗——或者至少是自保的力量。
她摸了摸腰间,那几片骨刃还在。又摸了摸怀里,那些湿冷的苔藓正散发着微弱的暖意。最后,她将手按在胸口,感受着那颗在绝境中依然固执跳动的心脏。
雨点敲打着顶上的兽皮,发出沉闷的声响。围栏里,绝望的寒意比雨水更刺骨。
但虞绾的眼睛,在黑暗中清晰地睁着。
她不再仅仅想着明天的劳作,而是开始思考,如何弄到那个兽角筒里的粉末,如何辨识更多有用的植物,如何从监工们的闲聊中,拼凑出关于“魔法”、关于“精灵”(她似乎听到过这个词汇,带着半兽人特有的憎恨和忌惮)、关于这个世界更多的碎片。
生存依然是第一要务,但她的目标,已在悄然间指向了更远的地方。
在绝对的黑暗里,她就是自己的光。微弱,却顽强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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