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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保姆的农民
祝余去车间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便开始写报告。柳树镇这边的情况和长沙完全不同——厂子建得早,高级老师傅多,就是年轻人少见得厉害。他调回来后在质监部门,名义上是储备骨干,手下确实有几个人,但都是等着退休的老前辈,他一个也指挥不动,大多数事情只能亲力亲为。
新设备调试处处是坑,领导希望他把操作手册上的参数调整部分细化成册,作为年底述职的亮点,好拿去上级面前表功。祝余试着提了句工作量太大,领导便使劲给他打气,又悄悄透露已经替他申请了专项奖金——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活儿是非干不可了。
祝余写着报告,忽然想起来自己忘记的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他要问问林晞打算回来呆多久,要是超过一周他就打算再镇上找房子搬出她家了。
该做的事情最好当机立断,打开微信看到上面一串红色感叹号才冷静下来,他还在对方的黑名单里,况且她的手机还在他的兜里,中午得找个维修点把屏换了还给她,他们之间就没有纠葛了,他们还是呆在自己的轨道才更安全。
隔壁办公室的蒋坤送文件进来,瞥了眼桌上屏幕碎成蛛网的的手机,仔细打量了眼款式,啧啧两声“太可惜了,这手机应该没用几天吧,居然屏幕就碎成了这样,”
林晞的手机是前不久新发售的一款,因为是国产,技术遥遥领先,一经发售便遭到哄抢,半年过去了官网上依旧需要需要预订。确实难买,但对林晞来说应该不难,毕竟这就是她们公司的产品。
“你知道镇上哪里能换屏吗?”
“内屏好着么?要是外屏还好,内屏的话怕是不好换,现在起码换不了原装屏”蒋坤说
“应该是外屏,显示没问题,你看看”
蒋坤下意识抬眼看向祝余。这位平日里沉稳得近乎刻板的高工,此刻正微蹙着眉,目光沉沉地落在掌心的手机上,面上还有点急色。蒋坤嘴角不由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却也不点破。
“怎么样?”祝余追问。
蒋坤将视线移回屏幕,借着光线仔细检视。当他平视屏幕边缘时,突然发现了什么。他用指甲在边缘轻轻一抠——
那片蛛网纹的钢化膜,应声掀起一角。
林晞是被一种奢侈的宁静唤醒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习惯性地向枕边摸索,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冰凉滑腻的真丝面料——手机不在。怔忡片刻,她才恍然,这是在赵跃家的客房。
昨夜疲惫倒头就睡,此刻才真正体会到这“豪华装修”的威力。身体仿佛陷在一团极有支撑力的云端里,床垫以恰到好处的柔韧包裹住每一寸肌肤与关节,稳稳地承托住所有重量,让人懒到骨子里都酥软了。厚重的窗帘将外界的天光严密地隔绝,没有一丝缝隙;绝对的寂静笼罩着房间,隔音好到失聪,仿佛置身于宇宙真空,一切尘世喧嚣都被彻底吞噬。
满足地喟叹一声,在宽阔的床榻上接连打了好几个滚,才恋恋不舍地撑着身子坐起来。
下楼以后就看见保姆正在准备,赵跃家的保姆林晞接触过几次,职业素养相当好,温和礼貌又有边界感,见到她从楼上下来,扬起亲切的笑脸,关切的打招呼“林小姐中午好”
林晞听的有点出戏,但不好意思笑出声,憋着笑问赵跃的动向
保姆说,去茶园了。
出了门林晞才敢笑出声,还好听到的不是少爷去茶园了。
笑完也只能再次感叹赵跃的生活的抓马,放眼全中国家里有保姆的农民能有几个。
晃晃脑袋回了家。
紫荆村是山脚下的小村庄,从柳林镇过了桥一条水泥路通往更深处的村子。那些村子里人更少,也更老。沿路两边都有 人家,那些都是往上两代人就在这里扎根了。
桥头沿河也有一片房子,是前几年刚建起来的移民安置房,住着从紫荆村那些沟沟湾湾里搬迁过来的人。
这片房子是村里最规整,集约的一片住宅,整齐划一的形状,大小,颜色,看起来漂亮先进,但这样好的房子入住率却不高。
究其原因不过是住宅集约了,农民的土地没办法跟着集约,总不能人住在漂亮的房子,每天走五六公里的路下地,更何况留在村子里的只有打工超龄的老人和不够年龄打工的小孩。
林晞从赵跃家往回走,就要经过这片规整的楼房。
林晞躲着躲着还是遇到了几个熟人,乡下大家的防备心和边界感没那么强,在家的话都是敞着门,看见熟人就招呼进去吃饭,有些热情的奶奶还会拽着进屋吃饭。
这样的场景小时候林晞是十分欢喜的,因为她们家的饭一直都不好吃,但凡有人叫二话不说就进去端上碗了,虽然都不太富裕,但谁家也不缺口粮食。
可是长大以后,就不太能适应这种热情了,反而因为这种热情产生一种强人所难的抗拒。
果然走到刘家门口,刘家奶奶就叫她了。
这是林晞最抗拒的一个邻居,原因有两个,一是刘奶奶做饭不好吃,二是她家里有两个上小学且成绩很不好的孙女。
第一个原因林晞觉得还能克服,但是那两个孙女却是让人头疼,每次被拉进去,得帮两个小孩把作业写完才能走,那感觉不亚于进了电诈园区。进入了,出来就得掉一层皮。
姐姐冬冬5年级,还不会列竖式。妹妹秋秋个3年级,乘法口诀还背的磕磕巴巴。每次辅导两个小孩写作业,林晞都想跟刘奶奶说放弃吧,她们可以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可当刘奶奶热情地端出零食,又把她当作“靠学习在大城市找到轻松工作”的榜样教育孙女时,一种混合着羞耻与自责的情绪就会涌上心头,在心里谴责自己太傲慢,难道你11岁和8岁的时候就懂这些吗?
所以今天林晞坚决是不会踏进她家一步的。
林晞下定决心打了招呼就走,绝对不多留,只是刘奶奶的下一句话就绑住了她的脚。
“你家里没煮饭啊,你爷奶都被你妈接走了,说是呢哪个表姨家办喜事,去喝喜酒了”
去吃席居然没人想起她,林晞顿感被抛弃。
“还是就在我家来玩吧,等他们回来了你再回去”
这句话将林晞激醒了,她不能答应,慌忙间林晞想起了,不是还有个人有钥匙啊,对呀,多好的借口,“不了,那我得赶快去祝余那儿拿钥匙,不然等他午休时间过了,就拿不到了”
“那你骑我的电动车去,快去快回,我们等你回来吃饭”说着就要进屋子里去给她那要是,林晞吓得赶快跑向了桥头。
确定刘奶奶没有追上来送钥匙,林晞才放缓了脚步。
飞机厂和紫荆村之间就隔离一条河,河这边是落寞的小村庄,和对岸却因为飞机厂的存在演化成了一个繁荣的工业小镇。基础设施完善,有医院,学校,甚至还有一座电影院和体育场无一不在彰显工作在这里的人们生活丰富又闲适。
在他们小时候,联结两岸的是一座铁索桥一条撑杆船和一艘电动船,每次要过河要么绕到铁索桥走过去,要么在渡口凑人头坐船。村里的人还会把家里的农副产品拿到街上叫卖,补贴家用。遇到下雨天只能作罢。
后来大桥落成,来往方便多了,只是村里和镇上似乎都不如小时候热闹。到镇上摆摊做生意的变成了老年人,镇上也鲜少见年轻人和小孩的面孔。
看到飞机厂大门,林晞才想起来,这是个保密单位她根本不可能进去,更糟糕的是她也不知道祝余现在所在的部门具体的岗位,自然也没办法让门卫帮忙联系。
果然门卫证实了她的料想。
她可以跑老远来找他拿钥匙,但是不能记得他的电话号码,那代表她对她两的前尘往事可能还怀有一些乐观的期望。
一辆路虎过来,后座的人伸出个脑袋。喊了林晞一生之后,林晞钻进了车里。
林晞上了车,老老实实的对着后座的人喊“赵大大”
赵梁柱收了手里的手机,装进裤兜,笑的一脸和蔼的林晞聊天,其实主要是了解林晞的情况,从什么时候回来的问到交男朋友了没,从有没有打算回来发展问到有没有升职什么时候买房。话题越来越现实,她的不耐在膨胀。
小时候林晞很喜欢赵梁柱,别人都叫她晞晞或者小林子,只有赵梁柱叫她书名,她觉得自己是被当做大人的,而且每次回来给赵跃带什么,都有她的一份,小到在火车上买的生肖牌,大到MP3,手机,笔记本电脑。后来,他们真的长成了大人,更大的大人对他们的关注脱胎于个性和本质开始使用社会评价的维度,她也不再能被飘渺的尊重拉拢。
车走到村口,赵梁柱客气了句去他家吃饭,林晞从善如流没有拒绝。
赵家的午饭时间已经过了,两个老人在午睡,保姆问清楚她的口味之后,给他们煮了两碗面。
赵梁柱坐在对面边吃面边听电话,一碗面到凉了还剩下大半碗。
最后在微波炉里打了一遍,端出来继续吃。
林晞先吃完,等着赵梁柱吃完下桌。
大夏天的中午,太阳卯着劲得发力,赵跃也从茶园回来了,坐在一旁听林晞说账目上得问题,听的眼皮发涨。
赵梁柱盯着儿子那副用力认真的神情,心里头像是堵了团湿棉花,闷得发慌。他怎么就养出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心里想起了林晞得爸爸——李文军,那股说不清的窝囊气又涌了上来。
人过中年,回望来时路,遗憾总比得意多。赵梁柱最大的遗憾就是,就是早年只顾着在外打拼,把儿子丢给老家没见识的爹娘带着。等他把生意做出点名堂,接回身边的儿子却已经“养废了”——书读不进去,大学没考上。他只好把人送去部队,指望军营能磨出点硬气。儿子回来是规矩本分,人品没得说,可人也更憨实了,哪是做生意的料?他不死心,又花钱给弄了个本科文凭,盼着他能走体制内的路,可几年折腾下来,终究没能上岸。
儿子指望不上,早点抱孙子、从头培养下一代总行吧?谁知连搞对象这事,儿子也像个扶不起的阿斗。介绍了那么多姑娘,竟没一个瞧上他。这么大的家业都撑不起他的脸面,窝窝囊囊得窝在乡下种地……想到这儿,赵梁柱胸口就发闷。
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那两颗挨在一起得脑袋,赵梁柱心头猛地一亮,像在黑夜里摸到了电门:人品靠得住、不嫌弃他儿子、还能帮着打理生意、瞧着身子骨也结实能生养的女娃,眼前不正好就有一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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