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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东西,该还了
王癞子是个光棍混混,他的死虽然令人吃惊,但不少村民私下觉得是“迟早的事”,甚至隐隐有种“少个祸害”的快意。
可尤老汉不同,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老人之一,虽然沉默寡言,但地位在那里摆着。
他的突然死亡,而且死状如此诡异——面色青紫,口吐白沫。
让聚集在池塘边准备看“浸猪笼”热闹的村民们,心里都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最初的骚动过后,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水面泛起的涟漪声,和人们粗重的呼吸声。
突然,一个干瘦的、眼神有些畏缩的中年男人,猛地打了个寒颤,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恐惧,尖声说道:
“河神……是河神发怒了!一定是!王癞子死了,尤老汉也死了……这、这肯定是河神嫌我们脏了这水,降下惩罚了!”
这话像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慌。
“闭嘴!李老蔫儿,你胡咧咧什么!”
一个膀大腰圆,脸上带着一道疤,名叫尤武的汉子厉声喝道,他是尤大力的一个远房堂弟,在村里以蛮横著称。
他几步跨到那干瘦男人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什么狗屁河神!哪来的河神发怒!要真是坏事做多了遭报应,那也是这个不守妇道、企图逃跑的臭娘们带来的!”
他粗壮的手指,猛地指向被反绑着双手、堵着嘴,瘫坐在池塘边、面色惨白如纸的尤陌母亲。
“对!武子说得对!”
立刻有人附和。
“就是这个扫把星!自从她被买来,咱们村就没安生过!现在还要跑,惹得河神不高兴了!”
“就是!老蔫儿你少他妈危言耸听!要坏事也是她做的孽!”
“我家婆娘要是敢学她,老子腿给她打断!”
人群的情绪瞬间被引导,从对未知“神罚”的恐惧,转向了对一个具体“祸源”的愤怒和指责。
仿佛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那个柔弱无助的女人身上,他们自身的恐慌和不安就能得到平息。
李老蔫儿被尤武瞪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提“河神”,但眼神里的恐惧并未散去,只是小声嘟囔着:
“可……可这也太巧了……”
尤武重重地推了他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
“巧什么巧!尤大伯是年纪大了,突发急症!王癞子那是报应!跟这娘们脱不了干系!赶紧把她沉了,什么事都没了!”
父亲尤大力此时已经安排人把祖父的尸体暂时抬走,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父亲的死打乱了他的步骤,也让他心里有些发毛,但听到尤武和众人的话,他立刻找到了情绪宣泄口和“合理”的解释。
他恶狠狠地瞪向自己的妻子,眼神凶狠得像要噬人:
“听到没有!你个丧门星!克死了我儿子,现在又克死了我爹!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买你回来!今天不把你沉塘,老天爷都看不下去!”
买主王老五,一个穿着相对体面些、但眼袋浮肿、面色不善的中年男人,此刻也皱着眉头走上前。
他先是嫌弃地瞥了一眼地上祖父刚才倒下留下的痕迹,然后对尤大力说道:
“大力,这事闹的……晦气!咱们之前可说好的价钱,现在这……接连死人,我这心里也毛毛的。这婆娘,你还卖不卖了?要不……价钱再低点?”
他打心眼里不信什么河神,只觉得接连死人太触霉头,想趁机压价。
尤大力正在气头上,一听这话,一改刚刚的悲伤姿态,火冒三丈。
卖老婆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事,现在还被死去的爹和横死的王癞子搅和,连买主都想反悔压价!他感觉自己的脸面和即将到手的钱都受到了严重威胁。
“卖!怎么不卖!”
尤大力梗着脖子吼道,像是要证明自己的决心,也像是要驱散自己心底那一丝莫名的不安。
“沉!现在就沉!沉了她就清净了!王老五,价钱一分不能少!你看清楚了,这娘们虽然生过崽,但这脸蛋,这身段,城里来的,跟咱们村里的能一样吗?绝对值这个价!”
他几乎是吼叫着,试图用音量掩盖一切异常。
他需要尽快完成这场交易,用这个女人的死,来终结今天所有的混乱和晦气,也填补父亲突然去世可能带来的、关于家产的潜在麻烦。
混乱和恐慌中,没有人注意到,人群外围,那个瘦小的身影——尤陌,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看着村民们将恐惧转化为对母亲更深的恶意,看着父亲和王老五在尸体旁讨价还价,看着母亲眼中最后一点微光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欲灭。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袖中的手指,已经悄然握住了另外几根冰冷的银针。
恐慌了吗?
害怕了吗?
认为是母亲带来了厄运?
她微微抬眸,望向阴沉沉的天空,又扫过波光粼粼却暗藏杀机的池塘水面。
第三个,第四个……该轮到谁了呢?
一旁父亲争吵的激烈,面红耳赤。
我亲爱的父亲……
她在心里默念,这称呼带着无尽的血腥和冰冷的嘲讽。
你觉得,在卖了我的母亲,逼死了你的父亲,纵容你的儿子,践踏了你女儿十一年之后……
你觉得你还能……活过“今晚”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在她心底疯长,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平静。
她看着尤大力在那里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地强调着母亲的“价值”,与王老五进行着丑陋的拉锯。
试图用母亲的死来平息所谓的“晦气”,来换取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池塘边的风似乎更冷了,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寒。
一些村民虽然被尤武的话暂时煽动。
但看着地上隐约可见的、祖父倒下时留下的挣扎痕迹,再看看不远处被抬走的王老五那开始僵硬的尸体,眼神里的恐惧并未完全消散。
只是暂时被更强烈的、对“异类”的排斥和对“规矩”的盲从压制了下去。
一种不安的暗流在人群中涌动。
“行了!别吵了!”
尤武似乎是为了稳固局面,显示自己的权威,大声吼道。
“管他什么原因,把这祸水沉了,一了百了!大力哥,王老五,价钱你们私下再掰扯!时辰不等人,再拖下去,指不定还有什么幺蛾子!”
这话说到了不少人的心坎里。他们渴望用一场熟悉的、残酷的“仪式”来驱散这接连死亡带来的未知恐惧。
尤大力狠狠瞪了王老五一眼,仿佛在说“你看,都是你耽误事”。
然后猛地一挥手:
“沉!现在就沉!尤武,搭把手!”
几个平日里跟尤大力、尤武走得近的壮实村民,立刻上前,粗暴地将瘫软的母亲拖拽起来,往那个绑着大石块的旧猪笼里塞去。
母亲没有挣扎,她的眼神已经彻底空洞,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剩下一个饱受摧残的躯壳。
只是在被塞进猪笼的前一刻,她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了人群外围的尤陌,那目光里没有了哀求,只剩下一种死寂的、近乎解脱的茫然。
尤陌的心脏,在那个瞬间,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但随即,更深的寒意覆盖了那丝微弱的波动。
她看着那几个男人嘿咻嘿咻地抬起了装着母亲和巨石的猪笼,摇摇晃晃地走向池塘边。
池塘的水,墨绿幽深,水面上漂浮着一些烂叶和浮萍,像一只等待着吞噬生命的巨兽张开的嘴。
就在猪笼即将被抛入水中的前一刻——
“等等。”
一个清脆、甚至带着一丝稚嫩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现场的喧嚣和紧张的期待。
所有人都是一愣,循声望去。
只见尤陌,不知何时已经从人群外围走了出来,就站在离池塘不远的地方。
她瘦小的身影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单薄,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陌丫头,你干什么?滚一边去!”
尤大力先是一惊,随即怒喝道。
他觉得这死丫头今天格外碍眼。
尤陌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即将行刑的、一个名叫尤富贵的村民身上。
尤富贵是尤武的跟班,刚才塞母亲进猪笼他最为卖力。
尤陌抬起手,指向尤富贵腰间挂着的一个脏兮兮的水葫芦,声音平静无波:“富贵叔,你的水,洒了。”
尤富贵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水葫芦。
就在他低头的这一瞬间,尤陌的袖口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道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银光,如同被风吹起的草屑,悄无声息地射出,目标并非尤富贵,而是他脚下那块因为众人踩踏而有些松动的岸边泥土!
“咔嚓……”一声极其轻微的、泥土碎裂的声响。
尤富贵刚抬起头,想说“没洒啊”,脚下却猛地一滑!那块松动的泥土承受不住他抬眼看葫芦时身体重心的细微偏移,骤然塌陷!
“哎哟!”尤富贵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而他身后,就是抬着沉重猪笼的另外两人!
这一下变故突生!
“小心!”
“富贵!”
抬猪笼的另外两人被尤富贵这么一撞,手上一松,那沉重的猪笼顿时失去了平衡。
“咚”的一声巨响,砸在了池塘边的泥地上,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和泥浆。猪笼里的母亲被震得发出一声闷哼。
而尤富贵自己,则“噗通”一声,直接摔进了齐腰深的池塘边缘,呛了好几口脏水,狼狈不堪地扑腾着。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搞什么名堂!”
“快把富贵拉上来!”
“猪笼!猪笼没沉下去!”
村民们手忙脚乱,有人去拉尤富贵,有人想去重新抬起猪笼。
尤陌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这场混乱。刚才那一下,她计算了角度和力道,利用银针击碎本就松动的土块边缘,制造了一场“意外”。
她并不指望这能救下母亲,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搅局,一个将恐惧和混乱进一步放大的楔子。
果然,李老蔫儿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加惊恐:
“看!看吧!河神不让!河神发怒了!他不让沉啊!”
这一次,连尤武都有些色变。尤富贵的意外落水和猪笼的落地,实在是太巧了!巧合得让人心里发毛。
王老五脸色难看地后退了一步,低声道:
“大力,这……这太邪门了!这婆娘我不要了!钱我也不出了!你们自己处理吧!”他说着,竟像是怕沾染上晦气般,转身就想走。
“站住!!!”
尤大力气得双眼赤红,一把抓住王老五的胳膊。
“你说不要就不要?老子爹都因此死了!今天这婆娘必须死!你不要,老子自己动手!”
他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所有的理智都被愤怒、损失和这接连不断的“意外”烧毁了。
他一把推开旁边的人,亲自冲到猪笼边,就要去解绳子,看样子是想亲手把猪笼推下水。
就在他的手碰到绳索的刹那——
尤陌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清晰:
“爹。”
尤大力的动作一顿,猛地回头,血红的眼睛瞪着尤陌:
“你又想干什么?!”
尤陌看着他,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诡异。
她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入尤大力的耳膜:
“爷爷在下面……好像有点孤单呢。”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猛地炸响在尤大力的脑海!
他浑身剧烈一颤,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着女儿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幽光,一个荒谬绝伦、却让他瞬间毛骨悚然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了上来!
王癞子的死……爹的暴毙……尤富贵的意外……这死丫头突然的举动和这句意有所指的话……
难道……难道……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
他张着嘴,看着尤陌,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这个“赔钱货”女儿。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尤陌与他对视着,眼神无悲无喜,如同在审视一个……将死之人。
我亲爱的父亲,恐慌了吗?
猜到了吗?
可惜,太晚了。
今晚的月亮,一定会很亮。
很适合……送您上路。
她的指尖,在袖中,轻轻拂过那几根冰冷的银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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