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海之恋

　　时光在深海中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将那个听着祖母故事、眼睛闪闪发亮的小人鱼，催成了一个五岁的、行动力初显的小小探险家。坎-托尔依旧拥有着那头如深海之心般的蔚蓝卷发，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依旧清澈，只是里面闪烁的好奇光芒，愈发炽烈，甚至带上了一点……不安分。

　　他的秘密基地日益充盈，与海龟咕噜的友谊也愈发深厚。那些来自沉船的“宝藏”——破碎的瓷片、生锈的金属、不再转动的怀表——已经无法完全满足他日益膨胀的好奇心。祖母故事里的“太阳”、“风”、“行走的人类”，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模糊概念，它们在他的小脑袋里生根发芽，长成了枝繁叶茂的渴望。他想要亲眼看看，亲手摸摸，亲身体验一下那个世界。

　　这个念头，像一条调皮的小鱼，在他心里钻来钻去，搅得他寝食难安。他常常游到王国结界的边缘，躲在巨大的、色彩斑斓的珊瑚后面，仰头望着那片被称为“水镜”的海水交界处。那里光线变幻，时而明亮如王宫最大的珍珠，时而幽暗如最深的海沟，他知道，那上面，就是另一个世界。

　　“咕噜，”有一天，他靠在海龟厚重温暖的背甲上，摆弄着一片边缘光滑的绿色玻璃（可能是个酒瓶底），小声地、带着无限的向往说，“你说，‘水镜’上面，到底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真的那么亮？沙子烫不烫尾巴？”

　　咕噜一如既往地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告诫。但这次，坎-里尔的决心异常坚定。

　　“我一定要去看看！”他握紧了小拳头，那双蓝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混合了天真与固执的光芒，“就看一眼！很快回来！”

　　一个“完美”的计划，在他那颗单纯的小脑袋里形成了。他观察过守卫们的巡逻规律，知道在“正午阳光柱”（当阳光以接近垂直的角度穿透海水，形成一道极其明亮的光柱时，人鱼们称之为“正午”）前后，靠近西面珊瑚林边缘的守卫会进行交接，那里会有一个短暂的空隙。他还偷偷收集了一些能快速制造浑浊水流的“迷眼藻”（一种受到惊吓就会释放出大量微细颗粒，干扰视线的小型藻类集群），准备用来“掩护”自己。

　　行动的日子，他选在了一个海流平稳，阳光格外好的日子。他像往常一样，跟哥哥姐姐们打了声招呼，说要去找咕噜玩，然后便摆动着他的小蓝尾巴，看似悠闲地朝着秘密基地的方向游去。但一离开王宫核心区域，他立刻像一支小箭矢，嗖地钻进了茂密的珊瑚森林，绕了一个大圈，悄悄潜行到了西面结界边缘。

　　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既兴奋又紧张。小手紧紧攥着那把“迷眼藻”，蔚蓝的眼睛紧紧盯着远处那两个正在缓缓靠近、准备交接的守卫身影。就是现在！

　　他看准时机，用尽全身力气，将“迷眼藻”朝着两个守卫中间的区域扔了过去。藻类受到冲击，立刻释放出大量的褐色微粒，瞬间将那一小片水域变得浑浊不堪。

　　“成功了！”坎-托尔心里欢呼一声，顾不上多想，立刻摆动尾巴，像一道蓝色的闪电，朝着那片在他眼中无比诱人的、光晕荡漾的“水镜”冲去！

　　他离那片光亮越来越近，已经能感觉到水温的细微变化，能看到更清晰的气泡和自己的影子……自由和新奇的世界仿佛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层波光粼粼的界限时，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箍住了他的腰肢和尾巴。

　　“小王子！您不能上去！”

　　一个低沉而严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坎-托尔惊愕地回头，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鳞片呈现深青色的守卫队长。原来，他那些自以为高明的小动作，在经验丰富的守卫眼中，简直如同透明。他们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小王子近期在结界附近的频繁出没，并暗中加强了警戒。所谓的“交接空隙”，不过是为了引他现形的诱饵。

　　“放开我！我就去看一眼！就一眼！”坎-托尔挣扎着，扭动着小小的身体，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和委屈。梦想近在咫尺却被硬生生拉回，这种挫败感让五岁的他难以承受。

　　守卫队长一言不发，只是更加稳固地“扶”住他，转身朝着王宫的方向快速游去。无论坎-托尔如何踢打、哀求，都无济于事。

　　消息像水波一样迅速传开。当坎-托尔被“护送”回宫殿时，他的父王、母后，以及几位哥哥姐姐都闻讯赶来，脸上写满了担忧与后怕。而端坐在白玉珊瑚宝座上的祖母，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与冰冷。

　　宫殿里安静得能听到水流划过珊瑚的声音。坎-托尔被放在大殿中央，低垂着小脑袋，不敢看祖母的眼睛。他那条漂亮的蓝色小尾巴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刚才的兴奋和勇气早已被恐惧和委屈取代。

　　“坎-托尔。”祖母的声音响起，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像深海底层的水流，冰冷而带着压力。

　　坎-托尔吓得一哆嗦，小小的肩膀缩了缩。

　　“抬起头来。”祖母命令道。

　　他怯生生地抬起小脸，蓝色的眼眸里已经蓄满了泪水，看起来可怜极了。

　　“告诉我，你刚才，想去哪里？”祖母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他的内心。

　　“我……我……”坎-托尔抽噎着，小声回答，“我想去‘水镜’上面看看……就看看……”

　　“看看？”祖母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知道那上面有多危险吗？人类的渔网，能把你像最小的磷虾一样捞走！他们的船只，螺旋桨像锋利的刀片，能轻易撕碎你的尾巴！还有污染，那些黑色的、黏糊糊的东西，会让你生病，让你的鳞片脱落！更不用说，离开海水，你连呼吸都无法做到！”

　　每一句话，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坎-托尔的心上。他从未见过祖母如此严厉，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他向往的世界，竟然隐藏着这么多可怕的东西。他害怕得哭了出来，大颗大颗的珍珠般的泪珠从他眼眶里滚落，混入海水中。

　　“我……我只是好奇……祖母您讲的故事……那么美……”他哽咽着，试图辩解。

　　“故事是故事，现实是现实！”祖母打断他，语气依旧严厉，但看着小孙子吓得掉珍珠的样子，眼底深处终究是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好奇心是智慧的萌芽，但鲁莽的行动会带来毁灭！坎-托尔，你是人鱼王族的王子，你的生命不属于你一个人，它关乎王族的尊严，关乎整个坎-托尔王国的未来！你的每一次任性，都可能给自己、给家族带来无法挽回的灾难！”

　　祖母的话，像一道道冰冷的锁链，束缚住了坎-托尔渴望飞翔的心。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王子”这个身份所带来的沉重束缚，以及“陆地”所代表的巨大风险。

　　“从今天起，”祖母最终宣布了惩罚，“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得离开王宫范围。你的课程增加‘深海危险辨识’与‘王国疆域与禁忌’，由守卫队长亲自教导。至于你收集的那些……‘东西’，”祖母顿了顿，显然知晓他的小秘密，“全部上交。”

　　最后的宣判如同晴天霹雳。上交他的宝藏？那等于剥夺了他所有的快乐！坎-托尔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伤心极了，小小的身体在水流中一抽一抽的。

　　最终，在父母和哥哥姐姐的求情下，祖母勉强同意保留他的秘密基地（或许她也明白，那是一个孩子梦想的寄托），但他被严令禁止再去沉船区域“寻宝”，并且每次离开王宫，都必须有至少一名成年皇室成员或指定的守卫陪同。

　　这次失败的“越狱”行动，在坎-托尔五岁的生命里，划下了一道深刻的印记。他第一次明白了梦想与现实的鸿沟，第一次感受到了规则的重量，也第一次体会到了身为王子的责任与不自由。那天晚上，他是哭着睡着的，梦里没有了发光的大阳和行走的人类，只有祖母严厉的眼神和冰冷的海水。那份对陆地的向往，并未消失，只是被深深地埋藏了起来，像一颗沉睡的珍珠，在心底最深处，等待着未知的将来，或许被磨灭，或许……被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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