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哥华不远

　　是了，顾孟平从未喊过她的名字。

　　风有点冷，雪落在睫毛上，痒痒的，她不自觉地眨了一下眼睛。

　　顾孟平像是刚从车上下来，一只手臂搭在驾驶座那侧的车门上，另一只手把玩着什么小东西，身形修长、神态怡然自得。大概是雪色晃眼，杨慧安竟然猜想他在笑。

　　低调却惹眼的暗红色轿车还停在早上的位置。色调压得很沉，在白雪中像酒色绸缎，被风拂出光泽。引擎已经熄火很久，雪沿着挡风玻璃的边缘慢慢堆起来。听Aiden八卦才知道，那真是很贵的一辆车。

　　在顾孟平准备开口喊第二遍之前，杨慧安终于如同被解除冰封的安娜，于风雪中向“艾莎”迈步。

　　假惺惺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慧安根本不关心顾孟平为什么在，顾孟平在，才是她头等关心的。

　　“你的笔记本。”顾孟平将手里一只把玩的小东西——他回到此处的理由，还给杨慧安。

　　原来，原来，竟然落在他的车上。杨慧安一时间有无数个疑问，你来多久了、你怎么知道我几点下班、如果等不到怎么办、专门跑过来会不会很麻烦……

　　可她问了自己最最关心的：“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顾孟平露出一个诧异又轻松的笑容，不笑就勾人的面容，此刻更是摄人心魄。说出的话却让杨慧安的心脏瞬间被剥离身体，放置于风雪之中。

　　“你本子第一页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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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慧安，这个名字实在不好记，不是拗口的不好记，是太普通的不好记，顾孟平用了很多年都没记住。杨慧安每一次走到他面前，他都要问，同学你是？多谢你！

　　这一次，杨慧安以为顾孟平终于记住了她的名字。

　　是了，还能是什么理由呢？居然被期待冲昏了头，连最简单最有可能性的答案也忘了。

　　杨慧安想学着顾孟平嘴角的弧度扯出笑容，无奈嘴角早就冻僵，嘴巴的形状怪异离奇。

　　“真是太谢谢你了。早上蹭你的车，现在又麻烦你跑过来一趟。”

　　杨慧安将“谢谢”两个字扩充成长长的一句话，企图占据顾孟平生命中多一秒的时光。

　　“客气，”顾孟平毫不在意，“那就有机会再见吧。”

　　顾孟平伸手打开车门，长腿抬起预备迈进去时，杨慧安不知从哪里借来的勇气，拽住车门仰头问：“早上答应了请你吃饭，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要不，要不我们留个联系方式。你有空的时候告诉我。”

　　她仰着头看他，头发贴着额角，有几缕被雪水打湿，贴在脸边。

　　顾孟平顿了顿，像是真没反应过来。眉心一皱，低头看她，神色里带着点“她怎么忽然说这个”的不解。他轻声重复了一句：“吃饭？”

　　那两个字像一根针戳破什么似的，落在杨慧安耳朵里让人一晃。杨慧安屏住呼吸，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他果然不记得，是他说需要的，他现在又不记得。

　　杨慧安不知所措到眼眶酸涩。

　　风卷起雪粒打在人脸上，脚下地砖缝隙里已经积了雪，冷意从鞋底慢慢透上来。

　　车门还被她握着。顾孟平低头看着杨慧安手背，指节因为握紧而泛白，雪正慢慢融在那处皮肤上，发出微凉的光。

　　“哦——想起来了，”他终于像是记起来了，声音拖得有点长，语气不重，却轻飘飘的，和刚才一样礼貌：“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如何？”

　　杨慧安得到了她需要的台阶，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事后弥补永远比不上从来没发生过。

　　今天就把饭吃掉，现在就把这件事解决掉，然后分道扬镳，麻烦最小化。根本用不上联系方式。

　　“好啊，那就现在吧。”杨慧安答应。

　　顾孟平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杨慧安上车。杨慧安终于松开握在主驾驶车门的手，手背都有些被冻僵。

　　“你想吃什么？”顾孟平非常绅士地问她，顺便把暖气调的更高一点。“温哥华的华人很多，中国菜做的不比国内差。不过如果你想吃西餐也可以。”

　　杨慧安根本不知道，她的眼眶、鼻尖、耳朵、手指关节全部红红的，像是冻坏了。

　　顾孟平主动问杨慧安想吃什么，既可以理解为照顾他人感受，也可以理解为他不愿麻烦自己费心思想这顿已经被他遗忘过的饭局。

　　杨慧安私心认为顾孟平时第一种，可第二种选择存在的可能性已经足够让她心伤。

　　“我知道有一家西餐厅还不错，离这里也很近，开车十分钟就到。”杨慧安道。

　　“就去那里吧。”顾孟平在导航上输入杨慧安说的那家店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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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推开的那一刻，暖气与香气一齐扑面而来。里面不大，顶多十几张桌子，却被布置得温柔妥帖。昏黄的灯光从上方一圈小灯罩里洒下来，像蜂蜜缓缓流在深色木桌上。每张桌子都用粗陶水瓶插了一小枝尤加利叶，旁边是一盏袖珍的烛灯，火苗闪着，仿佛也很怕冷。

　　晚饭时间，店里人不少，双人餐桌只剩餐厅最中央一处，离窗户太远，无法欣赏雪落时的煤港湾。

　　幸好，他们谁都没有心情欣赏。杨慧安在内心庆幸。

　　侍应生递上两份菜单。

　　杨慧安没有犹豫，目光微微掠过菜单上的英文菜名，直接合上：“一份肉酱意面和一份蛤蜊浓汤，谢谢。”

　　顾孟平拿着菜单翻了整整一圈，像是在认真看，最后却用清晰的语气说：“和她一样。”

　　杨慧安没想到他只点这么一点，也害怕他与自己口味并不相同，于是补充：“再来一份烤华夫饼，一份雪松板三文鱼。”

　　侍应生带着菜单离开，热闹温暖的餐厅里，唯有这一桌安静的不像话。

　　杨慧安喝了一口水，却发现杯口留了口红印。她用纸巾蹭了一下，又觉得自己太刻意，干脆把水杯推远了一点。换了三次坐姿，仍然找不到一个完美的位置。

　　顾孟平原本靠在椅背上姿态闲适，与杨慧安的状态截然不同。杨慧安越发憎恶自己的坐立难安。

　　只见顾孟平忽然坐起来，然后靠近，向杨慧安伸出手去，语气友好：“还没和你自我介绍，我叫顾孟平，回首顾，孔孟的孟，平安的平。”

　　时隔七年，这只手再次向她伸来。

　　杨慧安怔了一下，一道细小却锋利的裂缝，从她心口裂开。伤口被冰雪冻住，流不出血来。

　　杨慧安笑容平静，还是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指尖不动声色地收紧了一瞬。

　　“你好，顾学……”

　　“学”字已经发出x的音，被杨慧安硬生生扭转。她笑了一下，声音清清淡淡，“顾先生，很高兴认识你。”

　　饭菜还没上，桌上只摆着两杯柠檬水和点餐时留下的纸巾。杨慧安不太擅长闲聊，但又怕冷场，一直在脑海里提前组织句子，试图维持一种不至于尴尬的交流。而顾孟平恰巧不计较谁先说、谁多说，逐渐把控了话题的走向。

　　他问她是什么科，她说口腔科。

　　“现在是在实习？”
　　“嗯，最近轮班到颌面外科门诊。”

　　顾孟平喝了口水，放下杯子，语气随意：“怎么会想到来温哥华这么远的地方读书？”

　　杨慧安原本低着头，指腹在玻璃杯口来回擦着，听到这句时，她抬起眼，望着他。窗外雪还在下，暖黄色的灯光打在他脸上，睫毛投下细细的影子。

　　怎么会没人问过？父母、老师、同学，全部都问过。

　　黑塞说：世间所有的水终将重逢，北冰洋的水与尼罗河的水将在湿润的云朵中相遇。

　　顾孟平毕业后立刻去了温哥华工作，杨慧安打听到这个消息时伤心无比。她以为他们此生真的再没有机会纠缠。

　　在华大图书馆第一次读到黑塞的这句话时，杨慧安数日来的彷徨顷刻间得到安抚。她没忍住跑到学校的忘忧湖，去感受那里是否有来自温哥华的体温。而她指尖的温度，是否也会伴随着温哥华的雪落下。

　　那一刻，杨慧安决定，她要飞上三万英尺的高空，跨越九千五百公里，前往温哥华。

　　她回答过太多遍，于是用来伪装的答案过了两年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出国读书，哪有不远的呢？口腔医学比较好的几所都申请了，这里愿意给我全奖，毕业以后如果想留下工作，也没有美国那么难。”

　　“而且，温哥华下雪很多很漂亮。”

　　顾孟平听着杨慧安有理有据，又有一点点孩子气的答案，笑了。

　　菜还没上，他不拘小节，端起白水和杨慧安碰杯：“恭喜你，得偿所愿。”

　　杨慧安笑了一下，和他轻巧碰杯。水杯轻撞，发出叮咚一声。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顾孟平用指尖转着餐巾纸卷的边角，忽然问：“我问你这么多，你就不想问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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