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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深
瑶华宫请太医的消息传来时,我正与张昭仪对弈。
棋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张昭仪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我。
“去看看吧。”她轻声说道。
我赶到瑶华宫时,殿内已聚了不少人。李贵妃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太医正在诊脉。皇上坐在外间,眉头紧锁。
“怎么回事?”我悄声询问侍立一旁的宫女。
“贵妃娘娘方才在园中散步,不慎滑了一跤...”
我心头一沉。这几日雪后初晴,地上结了一层薄冰,极为湿滑。
太医诊完脉,躬身向皇上禀报:“皇上放心,贵妃娘娘只是受了惊吓,胎象尚且安稳。只是...”
“只是什么?”皇上声音冷峻。
“娘娘脉象虚浮,气血不足,需好生调养,切忌再受惊吓。否则...恐有早产之虞。”
殿内一片寂静。早产在宫中意味着什么,人人都心知肚明。
皇上起身走向内室,我紧随其后。李贵妃见我们进来,挣扎着要起身,被皇上按住。
“臣妾无能,让皇上担心了。”她声音微弱,眼中含泪。
“好生养着,不必多想。”皇上温声安慰,又转向太医,“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务必保贵妃母子平安。”
我站在一旁,目睹这一切。皇上的担忧不似作伪,他是真心在乎这个孩子,或许也在乎李贵妃。
从瑶华宫出来,皇上与我同行。
“皇后,”他忽然开口,“朕将贵妃托付给你。”
我怔住:“皇上?”
“前朝事务繁杂,朕无暇时时看顾后宫。”他停下脚步,目光深沉地看着我,“你是中宫之主,又通晓医理,朕信你能护她周全。”
我垂下眼帘:“臣妾定当尽力。”
他点点头,转身离去。我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心中五味杂陈。
信任?在这深宫中,这个词太过沉重。
那日后,我每日必去瑶华宫探望。有时带些亲自调制的安神香,有时带几样清淡可口的点心。张昭仪也常来,她精通药膳,总会带些补气血的汤羹。
李贵妃的精神渐渐好转,脸上也恢复了血色。但她眉宇间总笼着一层淡淡的忧愁,不似从前明朗。
这日,她忽然问我:“娘娘,若这孩子生下来,会快乐吗?”
我正为她掖被角的手顿了顿:“为何这么问?”
“我常想,生在帝王家,是福是祸。”她望着帐顶繁复的绣样,声音飘忽,“我宁愿他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至少能自由自在地长大。”
我默然。这何尝不是每个宫妃心中的结。皇嗣尊贵,却也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担。
“为人母者,唯愿孩儿安康。”我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她笑了笑,不再言语。
从瑶华宫出来,我遇见了久未露面的王修仪。她站在宫道旁,似乎在等人。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她行礼的姿态依旧优雅,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憔悴。
“妹妹请起。”我虚扶一把,“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她勉强一笑:“劳娘娘挂心,一切都好。”
我们并肩走在宫道上。冬日的阳光淡薄,照在宫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贵妃娘娘的胎...”她欲言又止。
“太医说已无大碍,好生将养便是。”我淡淡道。
她点点头,沉默片刻,忽然道:“娘娘可还记得先皇后身边的刘宝林?”
我心中一动。刘宝林,先皇后周氏的亲信,周氏被废后,她自请去守皇陵,从此再未回宫。
“记得。怎么了?”
王修仪停下脚步,看着我:“臣妾前日梦见了她。她站在梅树下,满身是雪,对臣妾说,‘冬深了,要小心路滑’。”
一阵寒风吹过,我打了个寒颤。
“不过是个梦罢了。”我说。
“是啊,不过是个梦。”王修仪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臣妾告退。”
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不安。王修仪与先皇后素来不睦,为何会突然梦见刘宝林?
这深宫中的每个巧合,背后都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腊月初八,宫中有熬腊八粥的旧例。我命人在凤仪宫设下小宴,请几位交好的妃嫔共品。
李贵妃、张昭仪都来了,王修仪也称病愈前来。几人围炉而坐,殿内暖意融融。
“记得在家时,母亲熬的腊八粥总要加些桂花蜜。”李贵妃小口喝着粥,眼中有些怀念,“她说这样甜而不腻,最是爽口。”
张昭仪微微一笑:“我家倒是喜欢加些姜汁,说是驱寒。”
“各州府风俗不同。”我接过话,“北地喜咸,南边好甜,京城则偏爱原味。一碗粥,也可见天地广阔。”
王修仪一直沉默,这时忽然开口:“先皇后在时,最爱在腊八粥中加杏仁。她说,人生七苦,总要添些甜头。”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先皇后是宫中的禁忌,少有人敢提起。
我放下粥碗:“是啊,先皇后总是别出心裁。”
王修仪看着我,目光复杂:“娘娘不介意臣妾提起先皇后?”
“人已逝,何必忌讳。”我淡淡道,“况且先皇后在时,对姐妹们多有照拂,记得她的好处也是应当。”
李贵妃轻轻抚着腹部,低声道:“我入宫晚,未曾得见先皇后。只听宫人说,她是极温柔的人。”
张昭仪接口道:“先皇后确实温婉,待下宽和。只是...”
“只是什么?”李贵妃好奇地问。
张昭仪摇摇头,不再言语。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先皇后周氏,温婉贤淑,却最终因巫蛊之罪被废。这宫中的温柔,往往最是脆弱。
宴散后,张昭仪留下帮我整理皇上赏赐的衣料。
“娘娘今日为何容许王修仪提起先皇后?”她一边抚平一匹云锦的褶皱,一边轻声问。
我看着跳动的烛火:“堵不如疏。越是禁忌,越引人好奇。”
她点点头:“娘娘明智。”
“你入宫早,”我看向她,“可知道先皇后的事?”
张昭仪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臣妾只知道,先皇后倒台前,也曾有过身孕。”
我心中一震:“然后呢?”
“然后...”她抬起头,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就没有然后了。”
我默然。宫中的孩子不易成活,我早有耳闻。但亲耳听闻,还是觉得心寒。
“娘娘,”张昭仪忽然跪下行礼,“臣妾多嘴了。”
我扶她起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她起身,眼中已有泪光:“臣妾只是...只是见李妹妹如今的情形,想起往事,心中不安。”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放心,有我在。”
她重重地点头,拭去眼角的泪。
送走张昭仪后,我独自站在院中。今夜无月,只有几颗寒星在天边闪烁。
先皇后有过身孕,这是我从未听闻的秘辛。为何宫中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她的倒台,与这件事是否有关系?
冷风扑面,我打了个寒颤。这深宫中的秘密,如同暗流,表面平静,底下却波涛汹涌。
锦书为我披上斗篷:“娘娘,天冷了,回屋吧。”
“锦书,你去查一件事...”我低声吩咐了几句。
她面露惊讶,但还是领命而去。
三日后,锦书带回消息:先皇后周氏确实曾有过身孕,但在三个月时小产。太医院记载是“体虚血弱,胎元不固”,但私下有传言,说周氏是误食了不洁之物。
“什么不洁之物?”我问。
锦书摇头:“记载不详。但周氏小产后一病不起,半年后就被查出巫蛊之事。”
我沉思片刻:“当时掌管后宫的是谁?”
“是德妃,如今的太后娘娘。”
我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太后...那个终日礼佛,看似与世无争的妇人。
“还有一事,”锦书压低声音,“奴婢打听到,当年伺候先皇后的宫人,除了随她去皇陵的刘宝林,其余的都已被遣散出宫,不知所踪。”
我挥手让锦书退下,独自在殿中沉思。
先皇后的小产,太后的接手,宫人的消失...这一切看似无关,却又隐隐有着联系。
而王修仪为何突然提起先皇后?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有意提醒?
头痛欲裂。我揉着太阳穴,走到窗前。院中的梅花已经开了大半,红艳艳的一片,在冬日灰蒙蒙的背景下格外刺眼。
“娘娘,”宫人来报,“李贵妃娘娘来了。”
我收敛心神,转身迎客。
李贵妃披着厚厚的狐裘,脸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臣妾在宫中闷得慌,来找娘娘说说话。”她笑着说。
我引她入内,命人奉上热茶。
“今日感觉如何?”我问。
“好多了。”她轻轻抚着腹部,“太医说,再调养半月,就可下地走动了。”
我点点头:“还是要小心为上。”
她喝着茶,忽然道:“娘娘,我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什么梦?”
“我梦见一个穿白衣的女子站在我床前,她手中捧着一把梅花,对我说‘梅虽傲雪,终须低头’。”她蹙着眉,“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觉得十分熟悉。”
我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梦而已,不必在意。”
“可是...”她犹豫了一下,“我觉得那女子,有点像王修仪描述的先皇后。”
殿内一时寂静。窗外的风声清晰可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温声安慰,“你近日总听我们提起先皇后,梦中自然会有所映射。”
她点点头,但眼中的疑虑未消。
送走李贵妃后,我立即派人去请王修仪。然而宫人回报,王修仪染了风寒,不便见客。
是巧合,还是有意回避?
夜幕降临,我独自用膳,食不知味。宫灯初上,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却照不亮心中的迷雾。
先皇后的影子,如同这冬日的雾霭,笼罩着整个宫廷。她的悲剧,会不会在李贵妃身上重演?
不,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锦书,”我唤来贴身宫女,“从明日起,贵妃的饮食必须经过我们的人检查。她宫中的熏香、衣物,一律换由我们提供。”
“娘娘是担心...”
“防患于未然。”我打断她,“在这深宫中,小心总无大错。”
锦书领命而去。我走到书案前,铺纸研墨,开始抄写佛经。这是太后教我的方法,心烦意乱时,抄经可以静心。
一笔一划,心渐渐沉静下来。
抄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时,我停下笔。
是啊,这宫中的荣华富贵,恩怨情仇,不都如梦幻泡影?但身处其中的人,却不得不认真对待。
夜深了,我放下笔,走到院中。寒梅映雪,暗香浮动。
这深宫如冬,寒冷彻骨。但只要心中有一分暖意,就能支撑着走下去。
而我,作为皇后,不仅要自保,还要保护那些依赖我的人。
哪怕前路迷雾重重,也要一步一步,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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