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局

　　叶城核心区，联合政府安委会主楼，半环形议席居高临下，正中巨幕泛着冷白，议席下一块黑色金属平台孤零零地敞在中央灯光中——联合政府听证厅，是寻求真理的殿堂，也是权力的角斗场。

　　七八个人组成的听证会，没那么大声势，但处处暗流涌动。

　　云堇站在门口，像是一件随时被消遣的展览品。

　　这是审判式听证，不是要听你解释。

　　场中的计时屏亮着刺目的红灯：【听证程序剩余 00:40:00】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踏向中央平台，她听见身后大门沉重合拢的声音，像是一块石板砸在了棺材上。

　　一切准备就绪，场中大屏亮起。

　　首先出现的是0407在试验场内被锁链束缚挣扎的画面，随后是高压围栏被一拳击穿，接着是0407在荒原上奔行、防御塔被掀翻、云堇和钱堃的疯狂的追逐，最后一帧，定格在屏蔽场边缘的爆炸和那艘坠落的飞船上。

　　画面戛然而止，全场安静。

　　二分十八秒后，一个中年女性声音响起。

　　“各位”安委会主席冯丽开口：“针对0407叛逃事件，本次听证会将围绕三点进行：一，0407的血清是否已经彻底销毁；二，0407是否已经死亡；三，是否有不明人员非法进入核心区。被问询方为——”

　　“联合政府科研院超维物理与生命工程部首席，云堇。”台下有人接过话。

　　当“首席”两个字被念出来时，旁听席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场听证会上科学研究院的顶级科学家几乎都来到了现场，“首席科学家”这几个字所代表的分量不亚于叶城城主。

　　随后，发声者钱堃起身。

　　他今天很体面，制式深灰礼服干净平整，发型梳得一丝不苟，胡茬明显在上台前清理过，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干练。他坐在安委会下侧、旁听席的最前排，侧面看过去几乎与冯丽平齐，那是一个不属于他的位置。

　　他转过身，面朝旁听席的科学家缓缓低下头，煞有介事的做了一个极短的哀悼仪式，像是为这次事故中叶城的牺牲默哀，云堇面无表情的瞥了他一眼。

　　假模假样，恶心至极。

　　“我作为现场技术第二指挥，有义务有责任向安委会、叶城居民、以及全体存续人类说明真相。”他开口。

　　冯丽点头：“允许”

　　“首先，关于0407，我必须指出，0407并非普通实验体。她是‘M系列’中迄今为止最稳定的样本，是唯一知道最后三支功能性血清的存放地的人，也是叶城现阶段抵抗外部兽化扩散的唯一可实施方向。”

　　他说“唯一”时，特意停了半拍，而后抬眼，看向听证席。

　　“而这唯一，被云堇博士亲手毁了。”

　　“第二点。”他抬手，切出一帧画面，是云堇将M-01刺入0407颈动脉的瞬间：“根据《安保法》第9条第3款的规定，在未备案的情况下对‘战略资产’进行实验药剂的二次注射，属于严重越权行为，而该行为导致的后果是什么？大家想必已经看到了。”

　　他摊手，语气沉稳而悲怆：“0407彻底失控，突破试验场围栏，摧毁北部防线，导致叶城北线在过去十二小时内暴露在开放态环境中。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屏蔽场以外的兽化人类可能借此撕开缺口，意味着叶城居民，尤其是外环低阶区的居民，都会死。”

　　道德绑架，舆论压力，即便是人类文明苟延残喘的末日世界，依旧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快刀。

　　“第三点。”大屏画面再度切换，定格在坠落的飞船上：“0407在屏蔽场边缘发生了失控级共振后失踪，云堇博士带回来了一名来源不明的女性。”钱堃挑眉指了指屏幕中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继续道：“根据《内部防御法》第11条规定，出现未登记外源体时，科研方必须无条件上报安委会与军方，但在这件事上，云博士并未第一时间上报，她选择了单方面接触该外源体，带回科研院内部，并将其置于她亲自指定的医疗舱中，拒绝军事隔离审讯。”

　　“种种证据表明，0407的失踪与此人有关，我有理由怀疑，能够结束末日的关键钥匙血清也在此次事件中被人为销毁。”

　　他猛地转身，目光变得锋利，语气里带着势在必得。

　　“综上所述，依据处置条例、内部防御法等相关法律条文，我认为应当立刻冻结云堇的科研权限及现场指挥权，移交她目前掌控的一切资源，并对她本人启动红级内部审查。”

　　一句话，全厅气压往下一沉。

　　红级内部审查是什么，大家都懂。那基本等同于“你的人身自由暂时没有了，之后要怎么活得看别人脸色”。

　　主席敲了下桌子：“云博士，你听清了钱博士的指控了吗？”

　　空气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那道刺目白光中的身影上。

　　旁听席低声议论此起彼伏——
　　“真的是她违规注射了药剂......”
　　“血清真的没了？那我们这么多年不就白干了......”
　　“北部屏蔽场真的被破坏了？那边全是外环住区......”
　　“血清可是最后的希望，如果没了，她就是罪人......”

　　冯丽转回视线，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云博士，请正面回应全部指控，若倒计时结束仍无证据自证，我们将启动红级审查。”

　　听证厅内落针可闻，几乎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见证一个可能写入史册的时刻。

　　云堇抬头。

　　她的脸色没有任何愤怒，也没有辩解时那种下意识的局促，她看起来很冷静，目光扫过计时牌上刺目的倒计时，轻轻吁了一口气。

　　【听证程序剩余 00:20:10】

　　“0407，叫什么名字？”云堇开口。

　　“什么？”冯丽以为自己听错了。

　　“前联合政府办公厅干事，叫什么名字？”云堇一只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另一只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揉搓，加重了语气又问了一次。

　　全场骚动，冯丽蹙眉，再次敲击了桌面示意全场肃静：“云博士，请正面回应指控!”

　　“记不住跟了自己快二十年贴身干事的名字，却要时刻摆出一副大义凛然惺惺作态的样子，这么多年，冯丽委员，辛苦了。”云堇勾了一下唇角，眼底却显露出讥诮的光。

　　“请注意你说话的态度博士。”议席上响起另一个低沉的男声，是她的恩师，西蒙。

　　听见是西蒙，云堇眼底的光瞬间暗了些。她抿唇，慢慢垂下眼，镜片里映出受伤的神情。

　　昔日的天才导师、被她敬若神明的科学家，此刻也要与她分道扬镳了吗？

　　“所有过程性的指控，我认，至于结果......”

　　一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加剧了听证厅的不安。西蒙瞳孔骤缩，他原以为她会据理力争，舌战群儒，哪怕万劫不复，也要拉几个人下去，却没想到，这个最得意的弟子轻描淡写地认了罪。

　　她疯了吗？她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自认，连他想保都无处着力。

　　西蒙起身，却被身侧议员按住肩。他抬眼去看云堇，发现她也正看向他。

　　钱堃先是一愣，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只是没想到这场精心布置的棋局，云堇居然这么快就投子认输：“既然如此，那我申请立刻启动红级调查，逮捕云堇。”

　　他挥舞着手臂看着高台上的冯丽，眼底闪烁着胜利者的光。

　　十年了，终于等到了！

　　她倒下，
　　他上位。

　　倒计时依旧在闪着红光：【00:10:45】

　　门外警卫推门入内，缓缓逼近。西蒙攥紧拳，手心尽是冷汗。就在三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将要合围时，云堇再次开口。

　　“你们从不在意我说什么，也不在乎我是否有证据。”她扫了眼近在咫尺的士兵，面色平静，心跳却不受控地加快，“自踏入此门，我便是鱼肉，既如此，何必装模作样？但若要以‘血清被毁’与‘我带回外来人’直接定罪——钱博士、冯委员，劝你们好好想想，这笔买卖，能不能做，敢不敢做，划不划算。”

　　冯丽的眼神明显动摇了一下，云堇清晰的捕捉到了这个信息，却不知为何耳畔突然响起从病房出来时那个女人危险又诱惑的声音。

　　五秒。

　　那个女人说，五秒

　　来不及细想，云堇继续说道：“感谢钱博士提供的证据以及冯委员的秉公执法，从各个角度看我今天都是必死的局”她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我甚至想要提前恭喜钱博士成为科学院首席了，算计十年，一朝登神。”

　　话里的冷嘲热讽搭配着她不屑的冷笑，看的高台上的人脊背发凉。

　　【00:02:00】

　　“云博士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血清被毁，人类结束末日的希望破灭，我是全人类的罪人，理当以死谢罪。”她顿了顿，讥诮划过眼尾：“可万一，血清还在呢？”

　　“这不可能！”钱堃立刻反驳，“0407亲口承认，血清昨晚八点已自动销毁......”

　　“你看到销毁了？”云堇的目光在钱堃和冯丽之间来回流转：“眼见都不一定为实，钱博士居然仅凭只言片语就想定我得罪吗？”

　　现场一片哗然，旁听席一些云堇的支持者已经站起来了，他们深知冯丽是什么货色，为了防止哗变，冯丽只得抬起右手，示意旁听席的人保持会场秩序。

　　钱堃被她的话一激，脸色开始涨红，见云堇若有若无的瞟向场中倒计时牌，他像忽然醒悟：“听证席！她是在拖时间！”

　　最后的倒计时开始。

　　十！
　　“云堇博士，若血清在你手中，或你知其所在，请即刻呈报。若无——”冯丽抬起木槌，“我将宣判指控成立。”

　　九！
　　被看穿心思的云堇心跳加速，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她很清楚自己手上确实没有半分有利的证据，也很清楚以0407的性格，她说了会销毁那么血清一定会销毁。

　　该怎么办？云堇下意识的环视全场，却看到了那个白发女人妖艳魅惑睥睨苍生的脸。

　　敢赌吗？

　　八！
　　“云堇！最后一次，请交出血清，不然将立刻下达逮捕令。”

　　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她极力维持面上沉静，指尖摩挲的频率却越来越快，修长的手指轻轻痉挛，呼吸渐重，头皮开始发麻。

　　敢赌吗？

　　七！
　　时间如同黏腻的空气，每一秒像是拉长了数倍，云堇不得不张嘴呼吸，她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或者有没有理解错。被带走前宴清俯耳的声音就像是拂过梦境的一缕轻纱，缥缈无形，此刻却又重若千金。

　　【00:00:05】

　　红色数字跳到“五”。云堇眯眼，吸气。几乎在数字翻动的瞬间，她做了选择。

　　退无可退，赌。

　　“血清，我有！”

　　与此同时，医疗舱里，宴清紧盯着听证内部实时直播。听到云堇在倒数第五秒决定绝地翻盘时，她唇角慢慢挑起，笑意耐人寻味。

　　随即她提起手边小型无线电，开频道，简短下令：“小柒，立刻把东西送进物证导管—B17。

　　一个年轻女声从通讯设备中刹时响起：“是，老板。”

　　宴清关了频道，身体后倾，懒懒靠在软垫上，目光没离开画面，笑意却更深了。

　　一面之缘，随口一言，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接触，这小姑娘真敢拿命去赌。

　　有意思。

　　此刻的会场气氛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云堇深吸一口气，打了一个响指，听证厅右侧墙板“咔”地一声弹开，一只窄长的小窗向内滑出，绿灯亮起——物证导管—B17

　　B17沿着轨道滑入，钱堃瞳孔地震，伸手想要阻拦：“这一定是假的，别被她骗了，真血清早就被销毁了！不过是她的障眼法罢了！”

　　西蒙走上前拦住了钱堃，导管稳稳落在讲台边，云堇没有理会，淡定上前，从导管中取出血清。

　　幽蓝的安瓿在银白光下微微一颤，她不多说，把安瓿置入讲台正中弹出的鉴真卡槽中。

　　巨幕闪烁，检测流程逐行跳出——

　　【微码读取——】
　　【序列号：M?ngata-0407】
　　【封签状态：INTACT（0次开封）】
　　【基因比对相似度：100%】

　　听证厅像被抽走了空气。

　　计时器最终定格：【00:00:00】

　　技术席喉结滚了滚，艰难发声：“......鉴真属实。”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钱堃盯着最后大屏幕上显示的结论陷入半癫狂状态，他很清楚0407恨云堇入骨，云堇是不可能有血清的！

　　可鉴真台上的结果是不容质疑的，巨大的打击让钱堃失去了理智，他冲上台去一把揪住云堇的衣领，恶狠狠的骂道：“你他妈用了什么办法？这不可能，你不可能有血清！你骗了所有人对不对！你根本没有血清对不对！”

　　苦心筹谋十年，这是最有希望的一次，铁证如山下云堇居然还能翻盘，钱堃情绪激动，一拳挥来！然而还未出手，就被冯丽拦下。

　　“冯委员！冯委员！你信我，云堇不可能有血清！她做了手脚！她骗了所有人！”钱堃声泪俱下的大声控诉，冯丽看着他这幅癫狂的模样给一旁的士兵使了颜色，很快钱堃被架走。

　　云堇抬头，看向高席。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枚落在水面上的钉子，直直沉下去。
　　“关昕，她叫关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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