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又逢别离时

　　弘文二十四年，春末。

　　距离西市那场无人知晓的邂逅，才过去不到三日。

　　南宫将军府内，晨光正好。南宫盈正在后院练枪，双枪在她手中如游龙惊凤，破空之声凌厉非常。十四岁的少女身姿已见窈窕，一招一式间却尽是沙场气度，枪尖寒光映着她沉静的眉眼，自成一方天地。

　　突然，前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管家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罕见的慌乱：“老爷，夫人！宫、宫里来人了！是传旨的仪仗！”

　　整个将军府瞬间被一股无形的紧张感攫住。

　　南宫朔——如今的镇北侯，扔下手中擦拭的长剑，神色一凛。将军夫人林氏也匆忙从内室走出，与丈夫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皇权浩荡，圣旨突至，福祸难料。

　　“盈儿，快！”林氏朝后院喊道。

　　南宫盈收势驻足，双枪交给侍立的丫鬟，随手拿起布巾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眉头微蹙。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随着父母快步走向前院。

　　不过片刻功夫，镇北侯府上至家主，下至粗使奴婢，已黑压压地跪满了一院子。阳光炽烈，照在每个人低垂的头颅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肃穆。

　　府门大开，身着绛紫色宦官常服、手持明黄圣旨的内侍监总管李公公，在一众小黄门的簇拥下缓步而入。他面白无须，神色肃穆，目光在跪地的南宫朔身上略一停留，便徐徐展开了那卷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绢帛。

　　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如同一声惊雷，在寂静的庭院中炸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北侯南宫朔之次女南宫盈，柔嘉成性，贞静持躬，克娴内则，淑德含章。兹闻其品貌出众，毓秀名门，堪配东宫。朕躬闻之甚悦。今皇太子夏侯卿，年已十七，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南宫盈待字闺中，与太子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指婚皇太子为正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吉日完婚。钦此——！”

　　圣旨的内容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在每个人心中激起剧烈反应，却又被死死压抑在寂静之下。

　　南宫盈猛地抬头，蒙眼射箭时都稳如磐石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太子妃？夏侯卿？那个九年前长春宫里目光沉静的少年，三日前西市街上被她无视的锦袍公子？无数画面在她脑中飞速闪过，最终凝结成一道冰冷的旨意——三天后，成婚？

　　跪在她身侧的两个哥哥，反应最为直接。

　　十六岁的三少爷南宫澈，猛地扭过头看向妹妹，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满脸的难以置信和猝不及防。他自幼与南宫盈最为亲近，姐弟俩一同习武玩耍，感情极深。

　　年仅十八岁却已颇有乃父之风的大少爷南宫渊，身体也是微微一僵，眉头紧紧锁住，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旨意震住，眼中满是惊疑与对妹妹未来的担忧。

　　李公公合上圣旨，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跪着的南宫朔：“侯爷，接旨吧。”

　　南宫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双手恭敬地举过头顶：“臣，南宫朔，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沉重的圣旨落入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

　　仪式既毕，李公公一行并未多留，转身离去。将军府的大门缓缓合上，将那道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圣旨与外界隔绝，也将一片沉重的死寂留给了府内众人。

　　下人们依旧跪着，不敢起身，目光偷偷瞟向家主和那位瞬间身份剧变的二小姐。

　　南宫朔捧着圣旨，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林氏走到丈夫身边，轻轻握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手，夫妻二人相顾无言，眼中是同样的震惊、忧虑，以及一丝身为臣子的无奈。

　　就在这时——

　　“姐——！”

　　一声带着哭腔的悲号打破了沉默。南宫澈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豹子，几步冲到南宫盈面前，一把抱住她的腰，将头埋在她肩上，毫无形象地嚎啕起来：

　　“不能啊！姐！你不能嫁！你怎么能嫁进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去！那是太子妃啊！规矩那么多，一点都不自由！我、我不能没有你啊！谁以后陪我练枪？谁帮我瞒着爹娘偷溜出去？姐！”

　　他哭得情真意切，鼻涕眼泪都蹭在了南宫盈练功服的肩头。他是真的怕了，怕那个会带着他疯、护着他、和他一起舞枪弄棒的姐姐，一去不回，被那座金色的牢笼吞噬。

　　这突如其来的熊抱和哭嚎，让沉浸在震惊与复杂思绪中的南宫盈回过神来。她看着挂在自己身上、比自己还高半头的弟弟，有些哭笑不得，心中那点因圣旨带来的冰寒，倒是被这傻小子的赤诚驱散了几分。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安慰，旁边就响起了南宫渊带着薄怒的呵斥：

　　“南宫澈！放手！成何体统！”

　　南宫渊大步上前，脸色铁青。他先是担忧地看了一眼面色平静得有些异常的妹妹，随即毫不客气地抬手，对着三弟的后脑勺就拍了一记并非真重，但足够警示。

　　“哎哟！”南宫澈吃痛，抱着头跳开，委屈地看着大哥。

　　“哭什么哭！有没有点男孩子气概！”南宫渊剑眉紧蹙，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圣旨已下，金口玉言，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哭哭啼啼？是想给整个将军府招祸吗！”

　　他训斥着弟弟，目光却始终关切地落在南宫盈身上。他比弟弟年长，更明白这道圣旨意味着什么——是荣耀，更是枷锁；是机遇，更是风险。太子正妃，未来的国母，这条路遍布荆棘，他心疼妹妹，却也知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南宫澈被大哥一训，瘪着嘴，不敢再大声哭嚎，但眼圈还是红红的，小声嘟囔：“可是……可是姐姐她……”

　　“没有可是！”南宫渊打断他，深吸一口气，转向南宫盈，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盈儿，你……还好吗？”

　　直到此时，南宫盈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仿佛刚才那道决定她命运的圣旨与她无关：“我没事。”

　　她弯腰，捡起方才接旨时放在地上的布巾，轻轻拍了拍被弟弟弄皱的肩头，动作不疾不徐。然后，她看向父母，看向两位兄长，目光清澈而坚定：

　　“爹，娘，大哥，阿澈。”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圣旨已下，此事已定。无需慌乱，也……无需为我担心。”

　　她没有表现出待嫁少女应有的羞涩或喜悦，也没有被命运摆布的愤怒与不甘。她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如同接受一场必须面对的战役。

　　“只是，”她话锋微转，看向南宫澈，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以后不能再陪你胡闹了。你的枪法若敢退步，我便是入了东宫，也要回来考校你。”

　　南宫澈听着姐姐这熟悉的口吻，鼻子一酸，又想掉眼泪，却被大哥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南宫朔看着女儿如此镇定，心中百感交集，既是欣慰，又是更深的心疼。他挥了挥手，对依旧跪了满院的下人道：“都散了吧，各司其职。”

　　下人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起身，悄无声息地退去，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和议论纷纷的神色。镇北侯府的二小姐，三日后就要成为太子妃了！这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府内每一个角落。

　　前院很快只剩下南宫一家五口。

　　林氏上前，轻轻揽住女儿的肩膀，未语泪先流。她知道的，她的盈儿志在沙场，心向自由，那深宫后院，如何是她的归宿？

　　南宫朔长叹一声，看着女儿：“盈儿，皇家……不同于自家。一言一行，皆需谨慎。”千言万语的叮嘱，最终只化作这沉重的一句。

　　“女儿明白。”南宫盈点头。

　　她抬头，望向湛蓝如洗的天空，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屋檐，看到了那重重宫阙。三天。她只有三天时间，来告别过去的十四年，来准备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遍布规则与算计的未来。

　　那个记忆中模糊的、有着沉静目光的太子夏侯卿，如今成了她命定的夫君。

　　西市断簪的清脆声响，犹在耳边。

　　命运的齿轮，从长春宫初逢开始缓缓转动，历经九年沉寂，于西市擦肩而过，最终，被这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以无可抗拒的力量，轰然扣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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