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复

　　城堡里的时光仿佛被拉成了绵长的丝线，缓慢而安静地流淌着。

　　蝶羽在水晶托盘里沉睡了许久，久到他几乎要以为自己会永远沉溺在那片温暖的黑暗中。但那股来自凌夜的、带着暗夜蔷薇与陈年酒香的力量，始终如一地包裹着他，如同最耐心的织匠，一点点修补着他残破的灵核与蝶翅。

　　起初，变化是微不可察的。

　　他翅膀上焦黑的边缘，像是被晨露悄悄洗去了污渍，渐渐透出底下深紫的底色，虽依旧黯淡，却少了那份死寂的灰败。那些细密如蛛网的裂痕周围，开始萦绕起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紫色光晕，如同初生的嫩芽，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脱落的磷粉也像是得到了召唤，从空气中凝结起微薄的光泽，重新附着在翅脉之上，让那抹紫色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灵动。

　　凌夜似乎并不急于看到他醒来，依旧每日会来看他一眼，偶尔会滴上一滴稀释过的生命之泉精华，更多的时候，只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翻阅着那些厚重得仿佛能压垮书架的古籍，红色的眼眸在书页间流转，侧脸在彩色玻璃窗透进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而疏离。

　　他从不说话，蝶羽也便在这份沉默中，贪婪地汲取着那股修复力量。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本源之力正在缓慢回升，虽然距离巅峰时期依旧天差地别，却已不再是那随时会熄灭的烛火，而是重新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带着顽强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当第一缕真正属于晨曦的微光透过窗棂，落在蝶羽的翅翼上时，他那紧闭的复眼，终于轻轻颤动了一下。

　　意识像是从深海中挣扎着浮出水面，带着一丝茫然与虚弱。他费力地感知着周遭的环境——坚硬而光滑的触感，身下柔软温暖的铺垫，以及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既陌生又已渐渐熟悉的气息。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丝微弱的好奇。

　　是谁救了他？这里又是哪里？

　　他尝试着动了动翅膀。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振翅声响起，带着些微的滞涩与不稳。左翼缺失的一角让平衡变得艰难，右翼的裂痕在振动时传来细微的刺痛，但这一次，他没有像在幽谷中那样无力坠落。

　　他成功地抬起了翅膀，虽然只是极微小的幅度。

　　这一点点的进步，却像是在干涸的土地上投下了一颗种子，瞬间唤醒了蝶羽体内沉睡的生机。他又试了一次，这一次，翅膀振动的幅度更大了些，带起了一阵微弱的气流，吹动了身下的天鹅绒。

　　他能飞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电流，窜过他的意识。

　　他深吸一口气（尽管蝴蝶的呼吸方式与人类不同，但他此刻的激动却与任何生灵无异），凝聚起体内刚刚恢复的微薄灵力，集中在翅翼之上。

　　“嗡……嗡……”

　　翅膀开始有节奏地振动起来，起初还有些踉跄，像是初学飞行的幼鸟，左右摇晃，几乎要撞上水晶托盘的边缘。但他很快凭借着千万年来的本能，找到了新的平衡方式，哪怕那方式带着些微的笨拙。

　　他慢慢地、慢慢地升高，离开了柔软的天鹅绒。

　　当身体彻底悬浮在空中的那一刻，蝶羽几乎要落下泪来。这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飞翔，甚至连平稳都算不上，翅膀每一次振动都伴随着细微的疼痛，灵力的消耗也让他感到阵阵眩晕。但这是他在重创之后，第一次依靠自己的力量离开地面，这意味着，他没有彻底失去一切。

　　他在水晶托盘上方盘旋了一小圈，紫色的翅翼在晨光中微微发亮，虽然依旧残破，却已染上了生命的色彩。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凌夜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件黑色的长风衣，黑色的长发用红玫瑰发带松松系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当他的目光扫过水晶托盘，看到那只正在空中缓慢盘旋的紫色蝴蝶时，红色的眼眸微微顿了一下，随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醒了？”他的声音低沉，打破了书房的寂静，“看来，你比我想象中恢复得要快些。”

　　蝶羽听到声音，身体猛地一僵，翅膀的振动也乱了节奏，差点直接坠下去。他下意识地想要隐藏自己，却发现这狭小的空间里根本无处可藏。他只能停在半空中，复眼警惕地看向那个走进来的男人。

　　是他。

　　蝶羽认出了他。虽然此刻他是以蝴蝶的形态存在，但那份独特的气息，那双眼猩红的眼眸，还有那束系着红玫瑰的黑色发带，都与他昏迷前最后感受到的那股气息完美重合。

　　是这个男人救了他。

　　可他是谁？为什么要救自己？他身上的气息很奇怪，带着一种属于黑暗生物的阴冷，却又夹杂着贵族般的优雅与疏离。而且……蝶羽能感觉到，他并非人类，也非森林中的任何精怪或妖物。

　　“怎么？怕我？”凌夜走到窗边，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地看着半空中那只戒备的蝴蝶，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若是想对你不利，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在这里扑腾？”

　　他的话语带着一丝戏谑，却也点破了事实。若是凌夜心存恶意，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恢复，更别说此刻在空中飞行。

　　蝶羽的警惕稍稍放松了一些，但依旧没有靠近。他只是停在那里，与凌夜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复眼静静地注视着他，像是在判断他的意图。

　　凌夜似乎也不在意他的戒备，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玻璃罐。罐子里装着一些晶莹剔透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让蝶羽感到舒适的灵气。

　　“看来光靠我的力量和生命之泉，还是不够。”凌夜打开玻璃罐，将它放在窗台上，对着蝶羽扬了扬下巴，“这里面是清晨收集的朝露，混了些灵草的汁液，对你恢复有好处。”

　　蝶羽犹豫了一下。

　　他能感觉到那罐子里液体中蕴含的纯净灵气，确实对他的恢复大有裨益。可是，接受一个陌生的、身份不明的存在的馈赠，是否太过冒险？

　　他体内的灵力还很微弱，若是对方真的有什么企图，他根本无力反抗。

　　仿佛看穿了他的犹豫，凌夜轻笑一声：“放心，我还没无聊到对一只刚能飞起来的蝴蝶动什么歪心思。”他顿了顿，红色的眼眸落在蝶羽残破的翅膀上，语气随意了些，“你留在这里，至少比回到外面那个乱糟糟的世界要安全。当然，你若想走，我也不拦你。”

　　说完，他便不再看蝶羽，转身走到书桌前，拿起羽毛笔，似乎准备处理什么事情，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他。

　　蝶羽在空中静静地悬停着，看着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影。黑色的长发垂落，发带末端的红玫瑰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醒目。他能感觉到，对方并没有说谎，此刻他身上没有任何恶意，只有一种纯粹的……漫不经心。

　　走，还是留？

　　若是离开这里，他该回到哪里去？青岚之森虽然暂时安稳，但结界脆弱，人类的威胁依旧存在，而且他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再支撑起守护的重任，甚至可能成为精怪们的负担。更何况，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而留在这里……虽然这个男人身份不明，气息诡异，但不可否认，这里很安全，而且他确实在帮助自己恢复。

　　蝶羽的目光落在窗台上那个玻璃罐上，里面的液体散发着诱人的灵气。恢复力量的渴望，压倒了心中的不安。

　　他轻轻扇动翅膀，朝着窗台飞去。

　　翅膀的振动依旧有些不稳，飞行的轨迹也有些曲折，每一次扇动都伴随着细微的疼痛，但他没有停下。他飞过地毯，飞过书桌边缘，飞过凌夜低垂的眼帘。

　　凌夜握着羽毛笔的手微微一顿，红色的眼眸极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恢复如常，仿佛只是不经意间的余光。

　　蝶羽最终落在了玻璃罐的边缘，小小的爪子抓住光滑的玻璃壁，低头看向罐子里的液体。灵气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身体，让他紧绷的翅翼都放松了些许。

　　他小心翼翼地低下头，用口器沾了一点液体。

　　清甜的气息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随即化作一股温和的暖流，涌入他的体内，滋养着他依旧虚弱的灵核与经脉。比单纯依靠凌夜的力量，这种来自自然的灵气，似乎更能让他感到舒适与契合。

　　他贪婪地汲取着，复眼微微眯起，露出一丝满足的神情。

　　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羽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蝴蝶翅膀偶尔扇动的轻微嗡鸣。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将一人一蝶的身影，笼罩在一片奇异而和谐的氛围中。

　　凌夜看似专注于手中的纸笔，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窗台上那只小小的紫色蝴蝶。看着它贪婪地汲取着灵液，看着它那残破的翅膀在灵气的滋养下，似乎又亮了一分，他红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活了漫长的岁月，见过太多的阴谋与背叛，也习惯了永恒的孤独。他救下这只蝴蝶，最初或许只是一时兴起，觉得它那破碎的美丽有些特别。但看着它从濒死到苏醒，从无法动弹到勉强飞翔，这份一点点见证生命复苏的过程，却让他那早已沉寂的心湖，泛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或许，让这只小家伙多留一阵子，也不错。

　　蝶羽并不知道凌夜心中的想法，他只是专注于恢复自己的力量。他知道，自己现在能飞，仅仅是一个开始。他需要变得更强，强到足以重新回到青岚之森，强到足以再次守护那些需要他的生灵。

　　而在那之前，他或许需要暂时依靠这个神秘的、有着红色眼眸的男人。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城堡外是茂密的森林，与青岚之森的气息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更原始、更野性的味道。但透过那片森林，他仿佛能遥遥感知到青岚之森的方向，感知到那里微弱却依旧存在的生命脉动。

　　等着我。

　　他在心中默念。

　　翅膀轻轻扇动了一下，这一次，似乎比刚才又稳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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