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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
青衣客消失在竹林深处,如同水滴融入寒潭。
净念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清辉遍洒,将竹影拉得细长扭曲,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他没有立刻动手,甚至没有明确索要那样“东西”。他只是将一颗怀疑的种子,连同那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一同种在了她的心里,然后抽身离去,留下无尽的猜忌和悬在头顶的利剑。
这比直接的刀剑相向,更令人窒息。
回到禅房,净念没有点灯。她在黑暗中静坐,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那半截光滑的竹签。冰冷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
父亲……到底拿走了什么?
她试图回溯五岁前的记忆,那些被血色覆盖了的、模糊的碎片。父亲的身影总是高大而忙碌,身边时常跟着一些气息精悍的汉子。他们低声交谈,神色凝重。她记得父亲的书房,总是弥漫着墨香和一种……淡淡的、类似铁锈和硝石混合的味道。有一次,她偷偷溜进去,看见父亲对着一幅巨大的、绘满了奇怪符号和路线的皮卷出神,见她进来,匆忙收起,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严厉。
那皮卷……会是青衣客所说的“东西”吗?
还有了空师父。他为何偏偏在那日出现?为何毫不犹豫地为一个来历不明、身负血仇的女童剃度?十三年悉心教导,传她武功,授她佛理,甚至将少林住持之位相传……这背后,真的只是佛门慈悲?
青衣客那句“你比他预想的,更有价值”,像一根毒刺,扎在她对师父仅存的、不容玷污的敬爱之上。
业火在心底灼烧,却不再只是针对明确的仇人,而是蔓延向周遭的一切,包括她赖以生存了十三年的寺庙,和她曾经无比信赖的师父。
这一夜,净念未曾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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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切如常。
晨钟敲响,净念披上袈裟,出现在大雄宝殿,主持早课。她的声音平稳悠扬,面容悲悯平静,仿佛昨夜竹林中那杀意凛然的交锋只是一场幻梦。
但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她的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经文之上,而是细致地扫过殿内每一位僧众。戒律院首座捻动佛珠的手指是否过于用力?达摩院首座垂眸诵经时,眉宇间是否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那些平日里对她恭敬有加的执事僧,眼神是否依旧纯粹?
怀疑一旦滋生,便如藤蔓般疯狂蔓延。
早课毕,她并未立刻回方丈院,而是信步走向藏经阁。
藏经阁是少林重地,阁高三层,飞檐斗拱,收藏着无数佛经典籍与武学秘录。了空大师圆寂前,曾将一处隐秘的钥匙交予她,言明阁内某处,留有他的一些“未尽之言”,待她心境足够时,方可自行查看。
以往,她只当是师父留下的修行心得或未竟的佛法研究。如今看来,这“未尽之言”,或许别有深意。
藏经阁内光线幽暗,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锭混合的沉静气味。值守的僧人见她到来,躬身行礼。
净念微微颔首,径直走上通往顶层的木梯。脚步声在空旷的阁楼内回响,更添几分寂寥。
顶层存放的多是些古老的、少有人翻阅的经卷副本以及一些前辈高僧的游记杂论。她按照记忆,走到最里侧一个不起眼的书架前,挪开几部厚重的《华严经》疏钞,露出了后面墙壁上一个极其隐蔽的、与木质纹理融为一体的暗格。
取出那枚样式古朴的铜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
“咔哒。”
暗格应声弹开。里面没有经卷,只有一个小小的、沉手的紫檀木盒。
净念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深吸一口气,取出木盒,打开。
盒内铺着柔软的明黄色绸缎,上面静静躺着一封信,信封上空无一字。此外,还有一枚触手冰凉、非铁非木的黑色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扭曲的图案——并非蛇形,而像是一种交织的藤蔓,缠绕着一只紧闭的眼睛。
她的目光凝固在那令牌的图案上。这绝非少林之物。
拿起那封信,指尖微微颤抖。拆开火漆,里面是了空大师熟悉的、筋骨遒劲的字迹。
“净念吾徒:”
“若你见此信,则缘法已至,劫波将起。汝心中所疑,为师或难尽释,然以下所言,字字为真,望汝慎思。”
“汝父之事,牵扯甚广,非止江湖仇杀。彼所携走之物,关乎一桩延续百年的秘辛,亦关乎天下气运之微澜。其势力盘根错节,触角深远,名为‘瞑影’。青衣客,或其爪牙耳。”
“瞑影……”净念低声念出这个名字,一股寒意沿着脊背攀升。
“彼等所求,非仅一物,更在‘钥匙’。汝父或已将其隐秘交托,或以汝身为‘鞘’。此事真相,需汝自行探寻。”
“为师收留于你,确有私心。一则,不忍稚子罹难,佛门当庇苍生;二则,亦望借汝之手,阻‘瞑影’之图谋,消弭未来之大患。此非利用,实乃无奈之托付。少林清净地,亦非绝对之屏障,望汝心中有数,早做筹谋。”
“令牌名‘玄瞳’,或为信物,或为线索,留待汝自解。”
“佛曰慈悲,亦作金刚怒目。前路艰险,善恶难辨,望汝持守本心,以慧剑斩荆棘,以慈航渡业海。切记,切记。”
信到此戛然而止。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净念握着信纸,指节泛白。师父果然知晓!他知晓她的身世,知晓“瞑影”的存在,甚至可能预见到了今日的局面!他将她培养成一把锋利的刀,一面是为了庇护,另一面,竟是为了让她去对抗那个神秘的“瞑影”!
“非止利用,实乃无奈之托付……”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她的心上。她该怨恨师父的隐瞒和算计吗?还是该感激他十三年的养育与教导,以及这临终前的警示?
情绪剧烈地翻腾,最终被强行压下。现在不是纠结于此的时候。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玄瞳”令牌上。师父说这是信物或线索。它和父亲带走的“东西”有关吗?和青衣客背后的“瞑影”又是什么关系?
还有,师父提到“钥匙”……父亲带走的,不仅仅是某样物品,更是开启某物的“钥匙”?而这“钥匙”,可能就在自己身上?
她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手臂、脖颈,感受着皮肤下血液的流动和骨骼的轮廓。难道……父亲临死前,将什么东西植入了她的体内?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将信件小心折好,连同“玄瞳”令牌一起贴身收起。紫檀木盒则放回原处,锁好暗格,将一切恢复原状。
走出藏经阁时,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看着下方庭院中来往的僧人,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
少林寺,这片她生活了十三年的净土,此刻在她眼中,已然暗流汹涌。青衣客的威胁并非虚言,“瞑影”的阴影或许早已渗透进来。戒律院、达摩院……甚至她身边的亲信弟子中,是否已有他人的眼线?
她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将少林的安危完全寄托于对方的“耐心”。
回到方丈院,她召来了负责寺内巡防和情报的知藏僧。
“近日寺内可有异常?香客之中,有无形迹特别可疑者?”她语气平淡,如同寻常询问。
知藏僧躬身答道:“回禀住持,寺内一切如常。香客之中,除了前几日那位挂单的青衣居士行踪稍显飘忽外,并未发现其他异常。那位居士已于今晨下山去了。”
下山了?净念心中微动。他是在等待她的反应?还是另有图谋?
“加强寺内夜巡,尤其是后山及藏经阁左近。若有陌生面孔长时间徘徊,即刻来报。”她吩咐道,顿了顿,又似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留意寺中弟子,近期可有与不明外人接触者。”
知藏僧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多问,恭敬领命而去。
净念知道,这只是开始。打草惊蛇并非上策,但她必须有所动作,在暗中布下自己的网。
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瞑影”,需要找到父亲可能留下的线索,更需要弄清楚,自己这副躯壳,是否真的藏着什么“钥匙”。
接下来的几日,少林寺表面依旧风平浪静。但一些细微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巡夜的队伍更加密集,一些平日里不甚起眼的角落,也纳入了监视的范围。净念以研习武学、精进佛法为名,频繁出入藏经阁,查阅那些尘封的、记载江湖秘闻和前朝轶事的杂书野史,试图从中找到关于“瞑影”或“玄瞳”令牌的蛛丝马迹。
她也在暗中观察,观察每一个可能露出马脚的人。
然而,“瞑影”如同其名,隐藏得极深。数日过去,一无所获。
就在净念心中的焦灼日渐累积之时,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
负责清扫山门的沙弥,在石阶旁的草丛中,发现了一具尸体。
不是寺中僧人,而是一个陌生的江湖人。致命伤是喉骨碎裂,干净利落,手法……与她当日击杀那黑衣刺客,如出一辙。
尸体旁边,用血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交织的藤蔓,缠绕着一只紧闭的眼睛。
与“玄瞳”令牌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消息被迅速封锁,只有少数几位首座知晓。
戒律院首座面色凝重:“住持,此人死状……还有这标记……”
净念看着地上那冰冷的尸体和刺目的血痕,眼神幽深。
这不是警告。
这是宣战。
“瞑影”已经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们就在附近,并且,他们知道她在查。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暗涌,已在少林寺这潭看似平静的深水之下,激烈地碰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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