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坠落

作者:痛定思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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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 章


      一周时光像指缝间的沙,悄无声息地溜走。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还剩十分钟时,陈町握着粉笔的手顿在黑板上,转过身来,粉笔灰在讲台前的光尘里轻轻飘落。

      “这周末回去好好复习,”她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下周三开始半期考。”

      话音刚落,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整齐的哀叹,像被风吹过的麦浪:“啊?这么快?”“上周才刚月考完吧……”

      陈町面无表情地伸手关掉班班通,屏幕上的函数图像瞬间暗下去,映得她镜片后的目光更冷了些:“吵什么?”

      喧闹声戛然而止,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着她。

      “这次考完,凡是没达到班级平均分的,”她顿了顿,指尖在教案上敲了敲,“每张卷子,从头到尾抄一遍。”

      教室里霎时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鸟叫,刚才还在唉声叹气的同学都抿紧了嘴,连最调皮的岩轩都悄悄坐直了身子。何知遇握着笔的手紧了紧,笔记本上刚记下的考点忽然变得模糊。转来这一周,她拼命补着落下的课程,可那些陌生的知识点像盘缠错节的藤蔓,总也理不清。

      前排的禾枝悦回头看了她一眼,悄悄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眼里的暖意像颗小太阳,让何知遇紧绷的肩背,稍稍松了些。

      下课铃像道赦令,“叮铃”一声撞碎了教室里的沉闷。陈町合上教案的动作比往常快了半拍,竟没像往常那样拖堂,只淡淡丢下句“放学”,便抱着书本转身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瞬间活了过来。拉链声、书包带摩擦的声响此起彼伏,学生们手脚麻利地把卷子、笔记本往书包里塞,动作快得像要赶一场急事。岩轩第一个冲出座位,书包带在身后甩得老高,嘴里还喊着“篮球场占位去咯”;林言稚一边往书包里塞漫画,一边催着温玥棠“快点快点,晚了校门口买东西的人太多了抢都抢不到”。

      何知遇把最后一支笔放进笔袋,禾枝悦已经拎着书包站在她桌旁,笑着扬了扬下巴:“走吧,咱们一起出校门。”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校门,道路旁满是喧闹的笑语,夕阳透过路边小店的窗户折射过来,把攒动的身影拉得老长,空气里飘着种松快又带点紧张的气息。

      禾枝悦忽然拽了拽何知遇的袖子,指着校门右侧的甜品摊:“等我会儿。”

      她快步跑过去,没一会儿就拎着个透明纸袋回来,里面装着两块小巧的草莓慕斯,粉白相间的奶油顶上缀着半颗鲜红的草莓,甜香顺着纸袋缝隙漫出来。“刚出炉的,尝尝?”禾枝悦把一块递给她,眼里带着点试探的笑意,“看你平时吃饭总爱夹带甜味的菜,是不是很喜欢吃甜的?”

      何知遇接过蛋糕,指尖触到微凉的纸托,轻轻咬了一小口。奶油在舌尖化开,带着草莓的清酸与奶香,甜而不腻。她下意识舔了舔唇角沾着的奶油,像只偷吃到糖的猫,眼里漾起浅浅的笑意:“嗯,甜品很好吃。”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并肩走在种满香樟的小路上,落叶被踩得沙沙响。禾枝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你家住在哪个小区?周末说不定能约着一起去图书馆复习。”

      何知遇的目光落在脚边一片卷边的落叶上,轻声道:“清柯小区。”

      “清柯小区?”禾枝悦猛地停下脚步,眼睛倏地亮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惊喜,“我家也在那儿!这也太巧了吧,巧得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何知遇抬起头,眼里带着点困惑:“不可思议?”

      “可不是嘛。”禾枝悦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故作神秘的狡黠,“老一辈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这种撞破头的巧合哪是偶然?分明是冥冥中早注定的投缘,是说咱们俩天生合拍,说不定……还是天作之合的信号呢。”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眼里的笑意像揉碎的星光。何知遇听得认真,原本平静的眼眸里渐渐泛起光亮,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湖,荡起细碎的涟漪。她轻轻“哇”了一声,语气里满是新奇:“真的吗?好神奇。”

      晚风拂过,吹起两人额前的碎发,甜腻的蛋糕香混着香樟叶的气息,在空气里悄悄酿出点温软的滋味。禾枝悦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偷偷笑。

      何知遇把最后一口蛋糕送进嘴里,奶油的甜香还在舌尖萦绕。禾枝悦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空纸托,连同自己那份的包装一起折好,走到街角的垃圾桶前随手丢了进去。

      “那是自然,”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冲何知遇眨眨眼,语气带着点笃定的得意,“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何知遇望着她眼里跳动的笑意,认真地想了想——从初见时那句“交个朋友”,到食堂里悄悄塞过来的煎蛋,再到此刻并肩走着的轻松,禾枝悦说过的话,似乎都带着坦诚的暖意。她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点被说服的温顺:“也是。”

      晚风卷着香樟叶的气息掠过耳畔,两人的影子在路灯下又靠近了些。禾枝悦忽然想起什么,脚步轻快地往前跳了两步,转身倒着走,面对着何知遇笑:“既然这么投缘,周末早上九点,小区门口的咖啡馆见?一起啃卷子,效率肯定高。”

      何知遇看着她被风吹起的发梢,像栖着两只轻盈的蝶,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好啊。”

      原来有些缘分,真的会像甜品里的糖霜,在不经意间,就悄悄漫甜了整个心房。

      走到清柯小区门口时,暮色已经漫过了大半天空,楼道里亮起暖黄的灯,像串起的星星。

      禾枝悦指了指左侧的单元门:“我住三栋,你呢?”

      “五栋。”何知遇抬眼望去,两栋楼隔着片小小的绿化带,香樟树的影子在路灯下轻轻摇晃。

      “那不远嘛。”禾枝悦晃了晃手里的书包带,眼里还带着笑意,“周末见,可别睡过头了。”

      “不会的。”何知遇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上的的兔子钥匙扣,那是禾枝悦送她的,此刻被晚风拂得轻轻晃动。

      “那我上去了。”禾枝悦后退两步,又挥了挥手,转身跑进楼道,身影消失在暖黄的光晕里时,还传来一声清亮的“拜拜”。

      何知遇站在原地,也轻轻说了声“拜拜”,她望着禾枝悦跑远的背影,脸上还凝着告别的笑意,像幅未干的画。可当目光扫过自家阳台那扇亮着灯的窗时,那笑意忽然就僵住了,像被冻住的湖面,一点点裂开细缝。

      暖黄的灯光透过玻璃漫出来,在楼下的空地上投下片模糊的光晕,平日里总暗着的窗口,此刻亮得刺眼。她的呼吸猛地一顿,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书包带,指节泛白。

      风卷着落叶擦过脚边,发出细碎的声响,衬得四周格外静。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胸腔的声音,越来越急,像要破膛而出。身体也跟着微微发颤,从指尖蔓延到膝盖,连带着方才吃蛋糕留下的甜意,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冲得只剩泛苦的涩。

      平时这个点,父母总还在外面,那扇窗会一直暗到深夜,像个沉默的旁观者。可今天……她望着那片光晕,喉头发紧,脚步像被钉在原地。

      他们怎么会回来这么早?

      楼道里声控灯忽明忽暗,映着她苍白的脸。那盏灯明明是暖黄色的,落在她眼里,却比冬夜的寒风还要冷,裹着熟悉的恐惧,一点点漫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何知遇沉默地挪着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发慌。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她的动作亮起又熄灭,暖黄的光短暂照亮她攥得发白的指尖,随即又被更深的阴影吞没。

      手心渐渐沁出细汗,黏腻的湿意顺着指缝漫开。何知遇低头看着指尖那枚软乎乎的兔子钥匙扣,绒毛被汗气浸得微微发潮,心里忽然一紧,这是禾枝悦送她的,是这些日子里少有的暖。

      她慌忙把书包从肩上卸下来,拉开侧袋拉链时,指尖的颤抖让拉链齿磕绊了两下。小心翼翼地将钥匙扣放进去,又轻轻按了按袋口,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手心的汗,护好那点来之不易的柔软。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把书包背好,只是指尖还残留着绒毛被汗濡湿的触感,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再转过一个拐角,爬上那截贴着斑驳瓷砖的楼梯,就是四楼了。

      何知遇站在四楼跟三楼的拐角,双腿像灌了铅,再也迈不动了。恐惧像藤蔓从脚底窜上来,缠得她指尖直抖,连带着肩膀都控制不住地发颤。她顺着冰冷的墙壁滑下去,蹲在楼梯转角,把脸埋进膝盖,想让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可胸腔里的心跳像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炸开在楼道里,震得头顶的灯泡都晃了晃。是哪家的门被人从里面狠狠甩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何知遇浑身一激灵,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抬头,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还没等她从惊悸中缓过神,一个熟悉的、淬着怒火的声音就从上方砸下来,带着浓烈的酒气和暴戾:“晦气的东西!要哭给老子滚出去哭!”

      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瞬间划破了楼道的死寂,也划破了她强撑的镇定。何知遇的脸“唰”地褪尽血色,攥着书包带的手猛地收紧,指节硌得掌心生疼。

      是父亲的声音。他回来了。这个认知刚在脑海里炸开,逃离的念头就疯了似的窜上来,可双脚像被钉死在原地。能逃去哪?楼道里只有冰冷的墙壁,小区里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她亮的避难所。

      她颤抖着抬起手,指甲狠狠掐进另一只手的掌心,尖锐的痛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楼上的争吵声像滚油泼进水里,骤然炸开——母亲压抑的哭喊声、父亲暴躁的辱骂声、东西被砸碎的脆响,一层一层压下来,像要把楼梯间的空气都榨干。

      她知道自己该上去的。每一次,她都这样告诉自己。

      可身体里的恐惧像涨潮的海水,漫过膝盖,漫过胸口,让她连挺直脊背都觉得费力。发颤的指尖冰凉,连带着牙齿都开始打颤,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怕。

      何知遇闭上眼,眼前却不是黑暗,而是一片荒芜的沙漠。母亲的哭声是呼啸的风,父亲的辱骂是扬沙的暴,卷着她往深渊里坠。

      “爸爸……”

      一道带着浓重睡意的沙哑嗓音从门缝里钻出来,何卓不知何时推开了卧室门,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那里,额前的碎发睡得乱糟糟的,显然是被外面的动静惊醒的。他的目光在客厅的狼藉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何进强身上,带着孩童特有的懵懂。

      何进强脸上的戾气像被这声“爸爸”浇熄了大半,虽仍有不耐,语气却不自觉放软了些,甚至抬手揉了揉眉心:“何卓,回房间睡去,大人说话呢,没你的事。”

      赵星北下意识别过脸,避开了儿子投来的探究目光。她用袖子匆匆抹了把脸,想遮住额角渗出的血痕,可那抹刺目的红还是透过布料隐隐透出,像朵开在暗处的伤。她不敢看儿子的眼睛,怕那里面映出自己的狼狈,更怕他看清这场闹剧里最不堪的底色。

      何卓还想说什么,却被何进强用眼色制止了。他嘟了嘟嘴,虽有些不情愿,还是转身慢吞吞地退回了卧室,房门“咔嗒”一声合上,暂时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却隔不断那道悬在头顶的、摇摇欲坠的阴影。

      赵星北拿袖子抹脸这细微的举动被何进强逮了个正着,他眼里的不耐烦瞬间翻涌成暴戾,像拎小鸡似的一把揪住她的胳膊,将人硬生生提了起来。

      “擦?你敢擦?”他的声音淬着酒气,字字都带着狠劲,“这是老子的战绩,你想擦掉?”

      赵星北被攥得胳膊生疼,脸色白得像纸,却死死咬着唇没敢作声。

      就在这时,何知遇才猛地回过神来——报警。这个念头像根救命稻草,让她混沌的脑子清明了一瞬。她蜷缩在墙角,指尖抖得几乎握不住东西,悄悄摸向书包侧袋,指尖在布料上摸索着手机的轮廓。拉链被她一点点往下蹭,金属齿摩擦的轻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刺耳,她屏住呼吸,心脏跳得像要撞破胸腔,生怕被何进强听见分毫。

      “你够了!”

      赵星北忽然爆发,积压的屈辱与愤怒在这一刻冲破了隐忍。她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一巴掌狠狠甩在何进强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在客厅里炸开,连何知遇翻找手机的动作都顿住了。

      何进强被打懵了,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眼里的猩红瞬间烧得更旺,像被彻底激怒的野兽。

      “你敢打我?”

      何进强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骇人的寒意。他猛地松开攥着赵星北胳膊的手,反手就往她脸上扇去。赵星北早有防备,偏头躲开,那巴掌重重落在她肩上,打得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茶几边缘,桌上的空酒瓶“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片。

      “何进强,你不是人!”赵星北捂着肩膀,眼里的惊惧被绝望的恨意取代,“这些年我受够了!你酗酒、打人,这个家被你搅得不像个家,你对得起我,对得起孩子吗?”

      “对得起?老子挣钱养你们,你们就该给老子当牛做马!”何进强被戳到痛处,咆哮着逼近,“要不是你之前生不出儿子,老子用得着看别人脸色?现在还敢教训起老子来了?”

      “你无耻!”赵星北抓起桌上的搪瓷杯就往他身上砸,“难道知遇就不是你孩子了吗?你除了打我,对她尽过半点当爹的责任吗?你眼里就只有生儿子!”

      争吵像滚雪球般愈演愈烈,污言秽语和东西破碎的声响搅成一团。何知遇缩在墙角,指尖终于触到了冰凉的手机壳。她飞快地按亮屏幕,借着楼道拐角的阴影遮挡,指尖抖得几乎按不准键盘,好不容易才调出短信界面,给110发送了定位和“家暴,救命”几个字。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她几乎要虚脱。可客厅里的打骂还在继续,父亲的拳头落在母亲身上的闷响,像重锤敲在她心上。她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为什么不早点报警?为什么总是要等到事情不可收拾?为什么……不敢去帮忙?是她太懦弱,是她没用,才让母亲受了这么多苦。

      自责像毒蛇啃噬着心脏,她埋下头,眼泪无声地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片水渍。

      “我打死你这个贱人!”

      何进强的怒吼陡然拔高。何知遇猛地抬头,上方墙面映着他们的影子,只见他揪住赵星北的头发,狠狠往门口拽。赵星北挣扎着抓向门框,指尖抠得发白,却还是被他拖着往楼梯口去。

      何知遇的眼睛睁得很大,举着手机的手微微发颤,她想冲过去,双腿却像被钉住。

      就在楼梯口的平台,何进强猛地松开了手。赵星北失去平衡,身体向后倒去,沿着陡峭的楼梯一级级滚了下去。

      “砰——砰——砰——”

      每一声撞击都像砸在何知遇的神经上。她眼睁睁看着母亲滚到自己前面的几步阶梯上,额角撞在台阶棱上,一股鲜血瞬间涌了出来,顺着楼梯蜿蜒而下,染红了一级又一级台阶,触目惊心。

      赵星北趴在那里,身体微微抽搐着,她艰难地转动脖颈,望向何知遇的方向。目光穿过昏黄的楼道灯光,与她的视线撞在一起。那眼神里有疼,有怕,却更多的是决绝。她动了动嘴唇,用气若游丝的力气,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快跑。

      何知遇的心脏像被生生撕裂,眼泪决堤而出。她疯了似的冲上楼,跪在母亲身边。赵星北伸出手抚摸着何知遇的脸庞。“别怕……”

      楼下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警察!里面的人都别动!”

      红蓝交替的警灯透过楼道窗户涌进来,照亮了赵星北身下那片刺目的红。何进强愣在原地,脸上的暴戾瞬间被惊恐取代。

      凄厉的哭喊在楼道里回荡,撞得人心头发颤。何知遇伸出手,任由眼泪汹涌,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警察冲上来控制住何进强的声音,邻居探头探脑的议论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医护人员的白大褂像两道清风,迅速穿过楼道的混乱。他们熟练地打开担架,小心翼翼地托起赵星北,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易碎的瓷器。止血带缠上她渗血的额角时,那抹刺目的红被暂时压住,却仍有暗红的血珠顺着担架边缘往下滴,落在台阶上,洇开小小的印记。

      “小妹妹,起来吧。”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握住何知遇冰凉的手腕,是位年轻的护士,眼里带着怜惜,“你妈妈会没事的,医生会治好她的。”

      何知遇被她拉着站起来,双腿发软得像踩着棉花,目光却死死黏在担架上母亲苍白的脸上。直到担架被抬着往楼下走,她才像回过神,踉跄着要跟上去,却被护士轻轻按住:“我们先送阿姨去医院,你跟警察同志办完事就来,乖。”

      楼道另一端,何进强被两名警察反剪着胳膊往外拽,他奋力挣扎着,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像头困兽。路过何知遇身边时,他突然停下,那双猩红的眼睛死死剜着她,淬了毒似的咒骂从牙缝里挤出来:“婊子!你踏马敢报警?老子饶不了你!”

      “吵什么?”旁边的警察厉声皱眉,手肘往他背上一压,“老实点!再嘴硬就给你上铐子!”

      何进强吃痛,闷哼一声,却仍不甘心地回头瞪着何知遇,那眼神里的怨毒像淬了冰的刀子,要在她心上刻下血痕。

      何知遇浑身一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护士扶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低声安慰:“别听他的,他做错了事,该受惩罚的。”

      警灯的红蓝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担架消失在楼梯转角的那一刻,何知遇喉咙里涌上一阵腥甜,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护士的安慰像层薄纱,遮不住心底那片冰原。何知遇望着何进强被押走的背影,嘴角扯出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警察?关不了他太久的。

      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记忆里,父亲醉酒后的拳头落下时,她也曾颤抖着拨通报警电话。可每次,警察带走他不过几天,家里的电话就会被打爆。奶奶尖利的咒骂从听筒里钻出来,骂她不懂事,骂她毁了何家的脸面,逼着母亲去派出所签字,说“夫妻吵架哪有真动手的”“男人喝多了糊涂”。母亲总是在电话这头流着泪点头,然后在父亲被放回来的那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夜一夜地哭。

      而父亲回来后的第一顿打,从来都落得更重。他会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按在地上,骂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用最脏的话羞辱她,仿佛要把在看守所里憋的火气,全撒在她身上。

      此刻警灯的光晕还在墙上晃,何知遇却觉得那光冷得像冰。她知道,用不了多久,奶奶就会带着姑姑找上门,母亲躺在病床上,恐怕又要被说动。等何进强回来……她低头看着自己发颤的指尖,掌心的掐痕已经泛出青紫。

      那顿迟来的、加倍的暴戾,像悬在头顶的巨石,早晚会砸下来。

      护士还在低声说着什么,可她已经听不清了。楼道里的血腥味混着消毒水的气息,呛得她喉咙发紧。原来有些深渊,不是报一次警就能爬出去的,它会像泥潭,死死拽着你,让你在一次次的希望与失望里,耗尽所有力气。

      刚走到楼梯转角,楼下的光线忽然涌了上来。何知遇扶着冰凉的扶手往下走,视线里突然撞进一个熟悉的身影——禾枝悦抱着帆布包站在楼下,额角还沾着赶路的薄汗,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

      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她,手里的包晃了一下,差点脱手,眼睛瞬间睁得圆圆的,满是无措:“知遇……你怎么在这里?”

      何知遇的脚步猛地顿在台阶上,下意识地往阴影里缩了缩手腕。楼下的光刚好落在她脸上,苍白的肤色、没来得及遮掩的掐痕,全都无所遁形。她喉结动了动,没敢再往下走,只停在半层楼梯上,指尖把扶手攥得发白。

      禾枝悦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几秒,很快移开,像是怕冒犯到她,声音放得更轻了些:“我小姨刚在这里买了套房子,我妈让我来给我她送点衣服。”她扬了扬手里的包,“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

      楼梯间的声控灯不知何时灭了,只有从楼下窗户透进来的微光,在两人之间拉出一道模糊的界线。何知遇望着禾枝悦眼里的担忧,忽然觉得脚下的台阶变得格外硌人,每一步都重得抬不起来。

      “挺巧的。”何知遇扯了扯嘴角,想扬起一个如常的笑,可脸颊的肌肉像生了锈,那笑意浮在脸上,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勉强,连眼底的红血丝都没遮住。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年轻警察的声音,带着几分温和的催促:“小妹妹,可以走了吗?”

      两人同时转头,那警察手里拿着笔录本,目光在她们之间转了一圈,善意地停顿了片刻。

      禾枝悦的视线落回何知遇身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帆布包的带子,犹豫了几秒,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知遇,要不要……我陪你去?”

      她的目光很软,带着点试探,又藏着不容错辨的坚持,像怕被拒绝似的,说完就微微垂下了眼睫。

      何知遇望着她额角未干的薄汗,还有包上那个熟悉的兔子挂饰——是两人一起挑的,此刻正随着对方的动作轻轻晃动。喉头发紧,她别开脸,望着楼下警车闪烁的灯光,过了好一会儿,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禾枝悦像是松了口气,她攥着衣角的手指泛白,快步走到何知遇面前时,声音里还带着没压下去的颤抖:“可以稍微等我一下吗?我上去放个包。”

      何知遇的目光落在自己磨出毛边的袖口上,那里藏着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印,声音低哑得像蒙了层灰:“没事,去吧。”她没抬头,只是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掌心。

      禾枝悦没再多说,转身往楼道里跑,没过多久,她又匆匆跑了出来,手上的包没了踪影,发梢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眼里却多了点不容分说的坚定。

      “走吧。”她走到何知遇身边,刻意放慢脚步,和她并排站着,肩膀若有似无地往她那边靠了靠。

      何知遇沉默地迈步下楼,每一步都踩得很重,像是要把心里的钝痛踩进水泥地里。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亮起,又在身后暗下去,明明灭灭间,映得她侧脸的轮廓格外冷硬。

      禾枝悦紧紧跟着,没再说话,只是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缀在旁边。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味的沉默,只有两人交叠的脚步声在空荡的院子回响,沉重得像坠了铅。

      一个揣着满身伤痕要去撕开伤口,一个攥着满心焦灼想替她挡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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