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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见山
列车平稳地行驶着,车轮与铁轨规律的撞击声如同催眠曲,不少乘客昏昏欲睡。然而叶天的心跳却越来越快,几乎要盖过这车厢里的一切声响。
他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韩老,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微带紫绀的指甲和略显急促的呼吸上。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海中放大,敲击着一个医学生敏感的神经。
“不能说。”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警告,“你只是个学生,连执业医师资格都没有。贸然开口,轻则被当作疯子,重则惹上麻烦。那位陈先生看起来就不是好惹的。”
他想起大二时在医院见习的一次经历。当时他注意到一位病人的黄疸迹象比病历记载的要严重,便向带教老师汇报,却因为越级报告而被批评“多管闲事”。虽然后来证明他的观察是正确的,但那种尴尬和委屈至今记忆犹新。
“可是,如果我不说,万一...”另一个声音反驳道,那是入学时举起右手宣誓的声音——“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那誓言中的每一个字,此刻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叶天不自觉地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他能感觉到掌心的潮湿,那是紧张导致的出汗。车厢内的空调似乎开得太大,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他偷偷瞥了一眼陈云。对方依然保持着那种警觉的姿态,目光偶尔扫过车厢,但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韩老身上,那眼神中的关切不容置疑。这让叶天稍稍安心——至少,韩老身边有这样一个尽心尽责的人。
“也许他们早就知道病情,早有安排。”叶天试图安慰自己,“我一个学生,又能做什么呢?”
但当他再次看到韩老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皱起眉头,右手轻轻按向左胸上方时,所有的自我安慰都变得苍白无力。那个动作太典型了,是心脏病患者缓解胸闷时常见的无意识行为。
列车广播再次响起:“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南华车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带好随身物品,按顺序下车...”
车厢里开始骚动起来。睡着的乘客被同伴摇醒,玩手机的人收起设备,开始收拾行李。过道上渐渐有人走动,拿取行李架上的物品。
陈云也站起身,开始利落地整理他和韩老的随身行李。他的动作干练有序,显然是经过专门训练的。
韩老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刚睡醒的朦胧,反而清明得惊人。他轻轻舒了口气,在陈云的搀扶下准备起身。
就是现在了。如果再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叶天的喉咙发干,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寻找最合适的措辞,但所有的医学理论和沟通技巧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陈云已经扶起韩老,转身准备向车门走去。
没有时间犹豫了。
叶天猛地站起身,背包带子滑落肩头,他也顾不上拉好。他向前迈了一步,几乎是本能地开口:
“老先生,请留步。”
他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陈云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反应——他迅速侧身,将韩老半挡在身后,原本温和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全身肌肉紧绷,进入了戒备状态。那转变之快,让叶天不由得心头一凛。
周围几个正准备下车的乘客也停下动作,好奇地看向这边。车厢这一角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安静得可怕。
韩老却显得镇定得多。他轻轻抬手,拍了拍陈云的手臂,示意他放松。然后,他转过身,直面叶天,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细细打量着这个突然叫住他的年轻人,目光中既有探究,也有几分讶异。
“小伙子,有什么事吗?”韩老的声音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轻视的威仪。
叶天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脸颊有些发烫。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迎上韩老的目光。
“恕我冒昧,”叶天的声音稳定了许多,“您是不是...专程来南华看病的?”
此言一出,效果立竿见影。
陈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中的警惕转为明显的敌意。他向前半步,几乎完全挡住了叶天和韩老之间的视线,压低声音质问:“你是什么人?谁让你问这个的?”
就连一直镇定自若的韩老,眼中也闪过一丝震惊,虽然转瞬即逝,但没能逃过叶天密切观察的眼睛。韩老微微眯起眼,重新审视着叶天,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身体,看清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周围的乘客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不寻常的气氛,有人匆匆拿起行李离开,有人则好奇地驻足观望。
叶天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但现在退缩已经来不及了,他必须把话说清楚。
“晚辈叶天,是省医科大学的学生。”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和尊重,“方才无意中观察到老先生的一些体征,心下担忧,故而冒昧一问。绝无他意。”
“体征?”韩老终于开口,声音依然平稳,但多了一丝探究的意味,“什么体征?”
陈云紧盯着叶天,眼神中的警告意味明显,仿佛在说“小心你的回答”。
叶天知道,接下来的话将决定事态的走向。他可以选择含糊其辞,蒙混过关,也可以选择直言不讳,承担后果。
他看了一眼韩老那双带着紫绀的手,想起了入学时的誓言,想起了那些因延误诊治而遗憾终生的病例。
他选择了后者。
“您的呼吸方式,还有指甲的颜色。”叶天清晰地说道,“这些都可能是心肺功能不全的表现。尤其是即将到达一个陌生环境,如果真有健康问题,提前做好准备总是好的。”
他刻意避免使用过于专业的术语,以免显得卖弄,同时也让表达更加委婉。
陈云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显然不认同叶天这种“多管闲事”的行为。但韩老却再次抬手制止了他即将出口的斥责。
韩老静静地看了叶天几秒钟,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惊讶,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欣赏。
“叶同学是吗?”韩老缓缓道,“你的观察很仔细。”
他没有直接回答叶天的问题,但这句话已经是一种默认。
陈云显然没料到韩老会是这种反应,他困惑地看了一眼韩老,又警惕地瞪向叶天。
车厢广播再次催促下车,周围的乘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韩老微微点头,对叶天道:“多谢关心。”
然后,他在陈云的陪同下,转身向车门走去。
叶天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情复杂。他不知道自己的冒昧是否起到了积极作用,还是仅仅是一次无谓的惊扰。
就在韩老即将走出车厢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叶天一眼。
那眼神深邃难懂,仿佛在说:我们还会再见。
然后,他们消失在车厢连接处的人流中。
叶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瘫坐在座位上,感到一阵虚脱。
这次“开门见山”,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无从得知。
但有一点他确定——作为医者,他做出了当下他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即使这意味着冒犯和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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