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辞

作者:月亮馆的小熊猫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一章朱索连笼


      第一章朱索连笼

      隋开皇十二年夏,大兴城浸润在一场骤雨初歇的潮湿里。暮色四合,唐国公府门前的石狮被雨水洗得发亮,檐角的水滴犹自敲打着青石板,声声清脆。

      李渊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的仆从,重重拍打了几下大氅,拂去沾染的扬尘,便步履匆匆地穿过庭院。他走得急,皂靴踏入青石凹洼积水,“啪“的一声,泥浆溅起,在深紫色的官服下摆晕开深色的水渍。他浑然不顾,步履又快又重,惊得廊下侍立的婢女慌忙避让。

      房内,从银博山炉中袅袅升起的安息香稍稍驱散了李渊的疲意。窦氏倚在铺设着联珠对鸭纹锦褥的榻上,面色虽苍白,眼神却清亮如常。“回来了?”她怀中抱着一个以素色越罗包裹的襁褓,见李渊满身尘土的模样,不由轻笑,声音有些沙哑,“赶上看看你闺女。”

      李渊快步上前,没有先看孩子,而是伸手探了探窦氏的脉门,指下感觉跳动虽弱却平稳,悬了一路的心这才落定。他俯下身,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孩脸上。

      “这孩子是个有福的,知道我今日抵京。”他语气里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难得透出几分轻快,在榻边坐下,伸手为她掖了掖被角,目光却已落在那个小小的襁褓上,“路上紧赶慢赶,总算没错过。”

      “你这张巧嘴,从陇州到大兴三百余里,谁不知道你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窦氏会意,将孩子轻轻递到他面前:“抱抱吧,名字还等你来取。“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孩在他沾着尘土的臂弯里动了动,竟没哭闹。李渊端详着女儿稚嫩的面容,沉吟片刻:“陇州苦寒,这一路却见渭水两岸粟米垂穗,是个好年景。就叫'秀宁'吧,愿她如这关中沃土,毓秀钟灵,一世安宁。”

      窦氏凝视着丈夫眉宇间的疲惫,柔声道:“方才张嬷嬷来报,西院那位,似乎也快生了。若也是个女儿,正好给秀宁作伴,咱们李家,终究是子嗣兴旺才好。“

      正说着,外间传来一声朗喝,人未至,声先到:“我兄长可是回来了?”

      李渊闻声,将孩子交还给窦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便起身向外走去。只见堂弟李寿(字神通)正站在外厅,他身着紫色交领公服,腰束金玉带,蹀躞七事俱全,显得虎虎生风。他见李渊出来,抱拳朗声道:“听闻嫂子平安生产,侄女康健,真是大喜!大喜啊。!”

      李渊笑道:“神通倒是耳目灵便。”引他在外间的嵌螺钿紫檀坐榻上坐定。

      侍女奉上茶汤。李神通接过茶盏,却不急着饮用,目光炯炯地望向李渊:

      “兄长可知,昨日朝会上,高颎又在陛下面前进言,说要整顿关陇军务?“

      李渊神色不动,指尖轻抚茶盏边缘:“高仆射素来严谨,整顿军务也是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李神通轻笑一声,“他提议要将河东马场的战马尽数收归兵部管辖。这些马场多是各家私产,岂能说收就收?听说皇后也是这个意思。“

      “皇后圣明。“李渊微微颔首,“不过高仆射既然提了,总要给他个台阶。不如将三成战马交由兵部,余下的...就说是各府自备的仪仗。“

      李神通会意一笑:“还是兄长思虑周全。“

      李渊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我在大兴这些时日,朝中诸事还要你多留意。听说江南不太平?“

      “不过是些陈叔宝的旧部在闹事。“李神通不以为意,“倒是杨素借机向陛下请旨,要增调关陇兵马。崔家那几个御史上了折子,说陇州防务紧要,不宜轻动。“

      李渊眸光微闪:“杨素此人……向来不容人掣肘。他若特意上疏,必有后手。”

      “正是如此。“李神通压低声音,“不过兄长放心,我已经联络了裴家和长孙家,明日朝会上必绝了他这道疏。“

      “恐怕不够,我给窦家也写封信,“李渊点头,“不过也要给杨素留些颜面。让他在江南自行募兵便是,关陇的兵马,还是留在关陇。“

      李神通抚掌笑道:“我也有此意!让他自行募兵,既解了江南之困,又不损我关陇实力。“

      “还有一事。“李渊放下茶盏,“我这次从陇州回来前,曾亲自查验马场仓廪,铭牌多有缺失,寿弟着人去添办些。“

      李神通不以为意:“兄长还真是事无巨细,这些小事...“

      “还是要谨慎些。“李渊提醒道,“三处马场,够养数百精骑,要多加留意。“

      “某这就去办。“

      ......

      孩子出生第三日,唐国公府“洗儿会”。

      产房外厅庭院中早已设好锦缎步障,围出一方清净天地,内置银盆并堆满了寓意吉祥的枣子、桂圆及各类“嬉子”。这便是为新生嫡女李秀宁准备的“洗儿”礼场,正中设柏木浴盆,盆沿还搭着五色丝线,谓之“长命缕”。

      窦氏坐于帷帐之后,倚在锦褥中,额角微汗,强打精神听着外间动静。主持仪式的全福老夫人将秀宁从乳母手中接过,一边用香汤为婴儿擦拭身体,一边高声念诵祝词:“洗儿汤,添智慧,三朝之后无灾殃……”

      李渊立于回廊转角处,默默听着锦缎步障后的动静,李神通侍立其侧。当老夫人进行到“落胎发”环节,仅象征性地剪下一小绺头发时,李神通凑近低声道:

      “杨素在江南又上了一道奏疏,要求核查关陇诸将的勋位。”

      李渊抚着象牙笏板上的裂纹,忽然问:“杨素在江南督建战船,所用巨木多取自山南道吧?”

      李神通一怔:“是...山南刺史裴虔通,当年在并州时曾因军粮案被杨素当众鞭笞。”

      “着人给裴刺史送些终南山的黄精。”李渊指尖轻叩案几,“就说是夫人念他旧伤畏寒,赠以温补。”

      ......

      一月后,唐国公府为嫡长女李秀宁大办满月宴。

      府中早已装饰一新,朱索连笼系于门楣,锦缎步障从大门一直铺设到正堂。庭中陈列着各色贺礼,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座象牙雕百子图插屏,乃当今天子赐下的,自是摆在最中间。

      巳时初刻,独孤氏便早早到来。她今日特意穿着绛紫瑞锦襦裙,发间别着金粟步摇,两三枚嵌宝石花钿点缀鬓边,无处不显示着一品外命妇的尊荣。窦氏由两名婢女搀扶,亲自于阶下相迎,面色犹带倦意,笑意却不减,两人执手相视而笑。

      “妹妹今日气色极好。“独孤氏仔细端详着窦氏,“我特意早来,是有个人要引荐给唐国公。“

      她说话间,只见一位年轻官员从她身后转出,他着五品浅绯公服,腰束银带,举止恭谨,唯腰间一柄镶玉剑鞘,隐现越国公府云鹤纹,虽是文官装束,但眉宇间的锐气竟穿出几分戎马气概。

      独孤氏侧身让出着紫袍的年轻人,笑吟吟道:“这是舍侄杨玄感,越国公家的。恰逢玄感今日在宫中轮值,皇后娘娘听闻府上弄瓦之喜,特赐金粟枕一枚,便让他顺路送来。”她特意在“越国公”三字上稍作停顿,眼波往窦氏那边轻轻一递。

      杨玄感应声上前,执礼时腰间镶玉剑鞘不经意擦过紫袍下摆。他姿态恭敬却难掩疏离:“在下杨玄感,奉娘娘懿旨前来道贺。”

      李渊虚扶一下。语气平稳:“有劳杨大人。”

      窦氏含笑还礼时,眼尾扫过剑鞘上越国公府特有的云鹤纹,声音温软如春水:“杨大人年纪轻轻便得陛下、娘娘信重,当真虎父无犬子。”

      杨玄感适时捧出两只锦盒:“娘娘所赐金粟枕在此。家父特意备薄礼一份,恭贺贵府弄瓦之喜。”他将稍大的御赐锦盒交给侍从,自己却亲自捧着个纹饰古朴的木盒上前。

      李渊闻言先立即朝皇宫方向拱手:"臣叩谢娘娘恩典。"这才转向杨玄感虚扶一下,"杨大人辛苦。"目光掠过对方年轻的面庞,添了句,"越国公近来鞍马劳顿,还惦记着小女,改日必当登门致谢。"

      窦氏适时含笑接话:“早听说杨大人在内史省当值最是严谨。”温声嘱咐侍女:“去取那对青瓷辟雍砚来,给杨大人带着润笔。”又对杨玄感浅笑,“前头备了兰生酒,大人定要尝尝。”

      ......

      正当前厅觥筹交错之际,后厅内,香氛馥郁,衣香鬓影。众女眷正围着襁褓中的李秀宁逗弄。独孤氏拉着窦氏的手,坐在稍显安静的软榻上,说起了体己话。

      “妹妹,秀宁这般玉雪可爱,我看着就心生欢喜。”独孤氏语气亲昵,“不瞒你说,我今日来,除了道贺,还存了份私心。我大哥家那个七郎,你是见过的,性情温厚,读书也上进,与秀宁年岁正是相当。我们两家若能亲上加亲,岂不是美事一桩?”

      此言一出,近处的几位贵妇都含笑看来,静待窦氏回应。独孤氏母家是皇后外戚,门第显赫,主动提亲是给足了李家面子。

      窦氏闻言,脸上笑容未变,亲手为独孤氏斟了一杯温热的蔗浆,语气温婉如初:“姐姐厚爱,秀宁能得您青眼,是她的福气。七郎那孩子,我瞧着也是极好的。”

      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口一枚褪色的绣花,话锋轻轻一转,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惋惜,轻轻握住独孤氏的手,言辞恳切:“姐姐的真心,妹妹岂能不知?只是眼下还小,她两个姐姐都没留住...若两个孩子真有缘分,再议不迟。姐姐说可是这个理?”

      窦氏一番话算是全了独孤家的颜面。

      独孤氏也是明白人,脸上的些许失落很快被掩下,反拍了拍窦氏的手背:“妹妹刚生产,可别想那么多。倒是我心急了。”

      前厅酒过三巡之际,一名身着戎装、风尘仆仆的家将步履急促,无视歌舞,径直穿过庭园,来到主位的李渊身边,俯身耳语。

      李渊举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脸上得体的笑容分毫未变,只是眼底深处瞬间凝结了一层寒冰。他不动声色地向身旁的李神通递了个眼色,两人借故暂离喧闹的正厅,转入一旁静谧的书房。

      “兄长,何事?”李神通见左右无人,立刻低声问道。

      “陇州急报,”李渊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般的冷硬,“突厥一支精骑,绕过陇州常规防线,精准地袭击了家里在边境的三处马场,烧毁草料,劫走良马。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似是……只对李家下手。”

      李神通闻言,察觉内情的严重,拳头骤然握紧,骨节发白。

      李渊负手在书房内踱了两步,目光最终落在了他盛放字画的锦盒上。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去,把杨玄感送来的锦盒拿来。”李渊的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墙后听见有人闷闷的应了声是,随后不久有家仆便端着一个锦盒进来,李神通大步上前接过,屏退家仆,三下五除二扯开锦盒的丝带,掀开盒盖。

      打开盒盖——内衬红绒,卧着一枚羊脂白玉螭龙佩,温润无瑕,乃上等贺礼。

      “兄长...”李神通皱眉,“并无不妥啊?”

      李渊却不语,指尖在玉佩龙眼处轻轻一按,再沿螭尾旋半圈——只听“咔”一声轻响,玉佩竟从中裂开,露出一个不足指甲盖大的暗格。

      里面嵌着半枚焦黑的木牌,边缘残留暗红血渍。李渊瞳孔骤缩——那是李家陇州马场专用的草料仓铭牌,上面依稀可见“陇西李·第三厩”字样。

      “去,把皇后娘娘赐下的金粟枕锦盒拿来。”李渊声音低沉,继续吩咐。

      下人又呈上那只御赐锦盒。李神通皱眉:“兄长,这是宫中所赐,岂敢擅动?”

      “正因是宫中所赐,才要查。”李渊接过盒子,指尖沿盒底边缘缓缓摩挲——果然,在榫接处有一道极细的胶痕,新得发亮。

      他轻轻撬开底层夹板。

      当李神通看清盒中之物时,他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抬头看向李渊。

      暗格里,卧着一柄金装胡禄刀。鞘身银丝相嵌,刀柄缠着褪色的青丝绳,有着常年握持的磨痕。

      李渊抽刀三寸,寒光映出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刀镡深处残留的暗褐色,分明是未擦净的血渍。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李神通瞠目结舌:“皇后娘娘,怎么会?”

      李渊盯着锦盒上“尚方监造”的印文,冷笑:“尚方局的小吏,最近是不是常去越国公府饮宴?”

      “杨素还是老样子,喜欢搞这一套。”李渊双眼微眯,“揭发御赐之物有异?那是质疑皇后姨母,让我们自乱阵脚。”

      “杨素!老贼安敢!”李神通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我说怎么会这么巧?我们刚搅了杨素的折子,突厥人就来了?他让儿子送来这东西是来敲打我们!”

      李渊手抚胡刀,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与他此刻的心境一般无二。他凝视着那微钝的刀刃,眼中最后一丝疑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寒与了然。

      “不错,我说我和杨素平日并无私交,与那杨玄感更是素未谋面,今天他怎么来了”李渊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蕴含着风暴,“他这是在告诉我,我们能搅了他的大事,他能让突厥人随时随地找到我们的痛处!若我再敢在朝中阻碍他,下一次陇州就不是丢几匹马了,一旦突厥铁骑大肆劫掠陇州,圣上那边......他算准了我会查,也料定我查了也不敢说。因为一旦揭破,便是我李家勾结突厥丢失马场——谁信是杨素指使?”

      他轻轻放下胡刀,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但再抬头时,眼神已锐利如刀。

      李渊的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三下:"此事还得麻烦一趟弟妹,明日弟妹进宫给皇后姨母请安时,不妨说说陇州见闻......"

      “皇后娘娘?”李神通立刻会意,“不如就说突厥人落下的弯刀,刀柄上的宝石竟与大兴静斋卖的瑟瑟宝一模一样。”

      “正式此意”李渊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却也很快淡去。冷然道,“眼下我们还需隐忍,但不能让他觉得李家可随意拿捏。这份‘礼物’,我们暂且收下,可是在我女儿的宴上这么闹,他日,必当连本带利,奉还给他越国公府!”

      当李渊与李神通重新回到喧嚣的宴席上时,两人依旧是那位雍容雅致、宾至如归的唐国公与左卫将军。李渊甚至遥遥向正在与人交谈的杨玄感举杯致意,两人笑容依旧,可不知道饮下的到底是什么。

      是夜,寝室内。

      火烛高燃,李渊卸下外袍,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窦氏一边为他整理明日要穿的常服,一边将白日里独孤氏提亲之事,以及自己的回绝,缓缓道来。

      李渊听罢,微微颔首:“夫人做得对。我们若此时与独孤家结亲,落在陛下眼中,便是关陇世家、外戚、勋贵串联,必落猜忌。这个嫌疑,我们绝不能沾。独孤家虽是后族,但近年来与杨素走得颇近。你可知杨素今日在贺礼里面动了什么手脚,一柄胡刀,这是在示威呢。”

      “凤娘子向来率真,今日怕是被人当了幌子。”窦氏躺在榻上,倚靠着隐囊,低声道:“杨素权势正盛,且其性狭,睚眦必报。今日他让杨玄感送来胡刀,是警告,或许也是试探。试探我们是否会通过独孤家向他靠拢。”

      “不错。”李渊语气带着赞许,“这桩婚事,看似是锦上添花,实则是危机暗藏。杨素想凭此施压,让我们屈服,是打错了算盘。”

      他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坚定而冷冽:“边患,我们自己来解决。朝争,我们也不惧他。想要我李渊低头,没那么容易。“

      话毕,他语气一软:“只是可怜了秀宁,这刀......“

      窦氏依偎在他身侧,轻声道:“刀剑虽利,终是死物。只要咱们夫妻同心,就不怕他什么明枪暗箭。“

      烛火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紧密相连。

      夜深,风起,门楣上那道朱红的丝绳在月下轻轻摇曳,像一道未愈的伤痕。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一章朱索连笼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313133/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