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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烟火色
自那日命名之后,谢囚雨的生命仿佛被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门。门后,是一个由禹晨引领的、色彩纷呈的人间,喧闹、复杂,却也因此充满了让他心弦微颤的生机。
他依旧不太理解许多复杂的词语,比如“时间”,比如“离别”,但他开始学习。学习的第一课,便是“同行”。这两个字,让他空茫的心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附的坐标。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清晨的露水还挂在草叶尖,谢囚雨看着禹晨将昨夜休息的痕迹用一个小小的清风术拂去,仿佛他们从未在此停留过,不由得好奇问道。他的声音不再像最初那般全然空灵飘忽,带上了一点属于“人”的生气与探究。
禹晨将那个看似普通却内藏乾坤的储物袋重新系在腰间,回头笑道,眉眼在初升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温和:“没有固定的目的地。随性而行,遇山则攀,遇水则渡,遇城则入。看花开花落,观云卷云舒,这便是游历。”
谢囚雨似懂非懂,但他喜欢“同行”这个概念。这意味着他不是一个人面对这片广袤而陌生的天地,身边有一个可以回应他、指引他、甚至在他踉跄时会伸手扶住他的存在。他下意识地靠近了禹晨一步,仿佛这样就能更牢靠地抓住这份新奇的牵绊。
他们离开了那片孕育谢囚雨的山林。第一次踏上被车轮和足迹磨得坚实的官道时,谢囚雨对路上深深的车辙印和偶尔疾驰而过、带起滚滚烟尘的马车充满了警惕,身体微微绷紧,几乎要本能地化回雨雾形态躲藏起来。禹晨轻轻按住他略显僵硬的肩膀,温声道:“无需惧怕。这些都是人间常态,习惯便好。你看道旁的草木,不也在这喧嚣旁生长得郁郁葱葱?”
他带着谢囚雨,刻意放慢了脚步,让他一点点适应这逐渐浓厚的人烟气息。他们白天赶路,禹晨会指着路边的植物,告诉他哪些是可食的野果,哪些是能止血的草药,哪些又蕴含着微薄的灵气,对初涉修行者有益。夜晚,或在星空下打坐,感受月华星辉;或寻一处破庙、山洞歇息,禹晨会点燃一小堆篝火,驱散夜寒,也驱散谢囚雨心中对黑暗的一丝不安。火光跳跃,映在禹晨平静的侧脸上,也映在谢囚雨专注的眼眸中,成为一种安定的象征。
禹晨是个极好的引导者,他不仅传授知识,更细心观察着谢囚雨的情绪。路过一片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田,金灿灿的花海在微风中翻滚,与蓝天白云交织成浓烈的画卷。谢囚雨看得呆了,澄澈的眼底倒映着那片耀眼的金黄,忍不住伸手想去触摸那近在咫尺的生命浪潮。
禹晨便由着他去,放缓脚步,看他像一只初涉世间的幼鹿,小心翼翼地步入田埂,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过沉甸甸的花穗,指尖立刻沾染上金黄的花粉。他好奇地低头嗅了嗅,那浓郁而独特的生命气息瞬间涌入鼻腔,激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清脆的喷嚏。他自己先是一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禹晨,见对方眼中满是笑意,便也放松下来,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了一个清浅却真实无比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剔透,仿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灵秀,比阳光下的花田更让禹晨觉得耀眼。
禹晨在一旁静静看着,目光柔和,心中却暗自诧异。这雨灵对自然万物的亲和力实在超乎想象,他触碰过的花穗,似乎在一瞬间更加挺立娇艳,周围空气中的灵气也仿佛被无形地涤荡过,愈发清新纯粹。这并非任何主动施展的法术,而是他生命本源无意识的散发,是天地钟爱之灵才有的特质。
数日后,他们抵达了一座依山傍水的小镇,青灰色的城墙爬满了斑驳的苔痕,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还未走近,一股混杂着各种声音与气味的、蓬勃的“生气”便如同暖流般扑面而来。叫卖声、孩童追逐嬉闹声、妇人讨价还价的市井俚语、犬吠声、铁匠铺里传来的富有节奏的叮当声……所有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谢囚雨从未体验过的、嘈杂而鲜活的喧嚣。他下意识地往禹晨身后缩了缩,手不自觉地攥住了禹晨青衫的衣袖,指尖微微用力。
“别怕,”禹晨感受到他的紧张,反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那触感微凉,“这里是人间烟火,虽然吵闹,但很有趣。跟紧我便是。”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带着谢囚雨一步步融入了那熙攘的人流。
镇上的青石板路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如镜,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刚出笼的肉包子蒸腾出的诱人麦香与肉香、炒货摊上糖炒栗子甜腻的焦香、药材铺里飘散出的苦涩清芬、还有过往行人身上淡淡的汗味与脂粉味……这一切对感官敏锐的谢囚雨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击。
他被一个吹糖人的老爷爷吸引,愣在原地,看着那一小块琥珀色的糖稀在老翁手中几经捏、拉、吹、扯,竟眨眼间变成了一只活灵活现、振翅欲鸣的凤凰,眼睛都直了,里面写满了不可思议。禹晨见状,掏出几枚铜钱买了一个递给他。谢囚雨拿着那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着光的“凤凰”,半天舍不得吃,只觉得这平凡人手下的造物,竟也如此神奇,充满了创造的乐趣。
他又在一个卖女子钗环的摊铺前停下脚步,对那些亮晶晶的、雕刻着繁复花鸟纹样的银饰,以及温润生晕、颜色各异的玉簪看了又看,目光流连。禹晨初时有些失笑:“囚雨,你对这些女儿家的物件感兴趣?”谢囚雨却说不出所以然,只是觉得那些东西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像清晨凝结在荷叶上的露珠,又像雨后悬于叶尖将落未落的水滴,好看极了,而且不像真正的雨滴那样易碎消散。禹晨心中微动,想到他雨灵的本体,对这类“水润”“晶莹”之物天生亲近,便也由着他细细观赏,并不催促。
最大的挑战,来自于吃饭。
坐在一家简陋但收拾得干净整洁的面摊前,看着面前粗陶大碗里盛着的、热气腾腾、汤色酱红、点缀着几点翠绿葱花的面条,谢囚雨拿着摊主提供的两根削得光滑的木箸,犯了难。他观察着禹晨轻松自如的动作,然后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去夹那滑溜的面条。然而,那面条却像是有自己的生命,一次次从他并不熟练的箸间滑落,偶尔还溅起几点油亮的汤水,落在粗糙的木桌上。
看着他抿着唇,一脸认真却又屡战屡败、鼻尖都沁出了细密汗珠的模样,禹晨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那笑声清朗,引来了旁桌几位食客善意的目光。他索性放下自己的筷子,坐到谢囚雨身边,伸出手,覆盖在他握着木箸的手上,耐心地调整他手指的位置:“你看,手指要放在这里,拇指抵住这根……用力要轻巧,主要靠手腕的力道,手腕放松……”
谢囚雨学得极其认真,几乎屏住了呼吸,感受着来自禹晨手掌的温热和稳定的引导。失败了好几次后,他终于成功地依靠自己,颤巍巍地夹起了一箸面条,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面条的口感爽滑劲道,混合着咸香微辣、带着肉末臊子香味的汤汁,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复杂而浓郁的滋味在味蕾上炸开。他眼睛蓦地一亮,也顾不得烫,又努力地去夹第二口,那满足而专注的神情,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看着他终于靠自己“征服”了那碗面,禹晨眼中笑意更深,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他更加清晰地注意到,在谢囚雨情绪愉悦、全心投入某件事时,他周身那润泽的气息会变得异常活跃,甚至连面摊周围因夏日午后而有些燥热的空气,都仿佛被无形地冷却、加湿,变得凉爽湿润了许多,如同山间清晨。那摊主还一边擦着汗一边嘀咕了一句:“怪事,这会儿怎么突然凉快起来了,像要下雨似的?”
禹晨心中了然,这雨灵的情绪,竟真能如此直观地微小影响周遭的环境与气候。这份天赋,堪称造化之奇。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在官道上拉得长长。他们离开了那座小镇,继续前行。谢囚雨回头望了一眼那炊烟袅袅、逐渐被温暖暮色笼罩的小镇轮廓,心中那片源自本源的、对“消失”的空茫寂寥,似乎被这些鲜活的、嘈杂的、充满烟火气的记忆填充了一小块,变得踏实了些许。
他不再只是天地间一缕无名的、随时可能消散的雨,他是谢囚雨,他有同行者,他见过花海的金黄,听过市集的喧嚣,尝过面条的咸香,学会了使用木箸,感受过被耐心教导的温暖。
色彩,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一点点浸染他原本纯白无暇的世界。而这几乎所有色彩的源头,此刻,都清晰地指向身边这个青衫温润、名唤禹晨的男子。
他甚至开始朦胧地觉得,禹晨当初为他阐释的“心甘情愿被囚的天地”,或许就是这样,永远行走在这无尽的山河路上,看遍这纷繁复杂却又生动无比的人间烟火色。
他沉浸在这份日渐深厚的依赖与满足中,并未察觉,或者说尚且无法理解,情感越是斑斓温暖,日后被剥离时,便越是痛彻心扉,足以冻结灵魂。此刻每一分积累的温暖与信任,都在悄然为未来那场注定到来的冰封,积蓄着撕裂一切的寒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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