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太子
“季青,你随我来,有些事情找你。”学官叫走了刚刚放堂走出教室的江归舟。
江归舟心里默算时间,太子的人带走他的文章已经过去大半月,倒确实是差不多了。
感受着身边楚未了然的眼神和其他同窗好奇的目光,江归舟向学官行了个礼,恭敬地跟在学官身后。
离开人来人往的正道,学官带着江归舟走上弯弯绕绕的幽静小路。眼看周遭越来越安静偏僻,江归舟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问道:“不知先生找学生何事?”
而学官只是含糊道:“有位贵人想认识你。”
看来就连这位学官也不清楚来人的具体身份,但估计心里也正犯嘀咕,毕竟就算是哪位高官想见江归舟,最多也就是一封请帖将人请到府上,怎会亲自来了太学又做的如此秘密。
二人一路绕行至一所极僻静的院落,江归舟也是第一次知道太学的这个角落还有房舍,想必就是专门用来密谈的。
学官先将江归舟带入院落的厢房,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在屋中茶桌旁,见二人进来,便对学官点点头示意对方先离开,之后才看向那位长身玉立的年轻学子。
江归舟恭敬行礼:“学生见过司业大人。”
这位男子正是太学的司业即副长官卢治,他对江归舟其实并不熟悉,在此之前只是堪堪知道这个人。如今见这学生气质清雅端方,态度谦恭得体,不免有些满意,再想想对其欣赏有加不惜亲自踏足太学的那位贵人,便也不愿怠慢这位晚辈,叫他在自己对面坐下。
江归舟告罪落座,卢治开门见山道:“季青可知今日所赴是太子殿下的约?”
其实这如何能算是赴约呢,他只不过是听命来见对方罢了,这好听的说法属实是打肿了脸在充胖子。
然而纵使内心这般腹诽着,江归舟面上依然恰到好处的表现出惊讶、疑惑、欣喜、担忧等情绪:“这……”
卢治道:“太子殿下求贤若渴,近几年一直关注着太学的学生,读了季青的文章后很是赏识,所以想见见本人,你不必紧张。”
“原来是这般……”江归舟道。
“王祭酒如今正在主屋款待太子殿下,季青这便随我来吧,莫让殿下久等。”
卢治说着起身,携江归舟移步主屋门口,在门外拱手作揖,朗声道:“太学司业卢治,将学生江季青带来了。”
片刻后,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咔哒”一声,屋门从内打开,却是一位少年模样的宫人。
那宫人先看了卢治一眼,随后才转向江归舟:“江公子请随小人来。”
江归舟向卢治行了一礼,随即跟在宫人身后迈过门槛,转过两道屏风,方见屋内另两人。
只见太学祭酒王忆辰正陪坐在下首,与主位之人谈笑风生。江归舟低垂着眼眸来到二人面前,只看见了上首那人的墨色下裳与鞋尖,以及衣摆布料上的淡金色暗纹。
正欲撩起衣摆,一道温和沉稳的声音先行响起:“江公子免礼。”
于是不下跪,江归舟只是冲上首深深一拜,道:“学生江季青,拜见太子殿下,见过王祭酒。”
江归舟直起腰背时王忆辰也极有眼力见地起身:“那老夫就不打扰殿下与季青闲谈啦,先行失陪了。”
“王祭酒慢走。”太子并不挽留,只是抬手做了个相送的手势,就连江归舟眼里的那片下裳也不曾摇动分毫。
王忆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屏风后,太子温和道:“江公子请坐。”
江归舟拢袖于方才王忆辰所坐的位置上落座,眉眼仍然低垂。那位引路的宫人上来撤下王忆辰饮过的茶盏,为江归舟换上一盏冒着热气的新茶。
却听太子道:“孤今日不过是想与公子闲茶逸话,公子当孤是位同辈朋友即可,不必拘礼。”
闻言,江归舟这才抬眼看向面前人。
只见此人剑眉凤目,鼻梁挺拔,本是很锋利的长相,然而那白皙的肌肤与天生便上扬的唇角却使他看起来平易温和,左眼下方一颗小痣更是给他平添一丝媚气。
正是大燕储君,当朝太子孟相旬。
“听说江公子来自巴蜀?”孟相旬语气平和,那双锐利的眼睛却透出一股似有若无的审视。
“是。”江归舟不躲不避,眉眼温然平淡地迎上太子的目光,“学生出身低微,仰赖张太守举荐,才能进入太学读书。”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孟相旬笑道,“江公子不必在意出身,况且太学入学条件本就对平民相当苛刻,江公子能顺利进入太学,必定是学富五车,让人敬佩。”
江归舟听出太子的言下之意,注视着面前人道:“殿下谬赞。”
果不其然,只听孟相旬道:“大燕取士向来看中太学,不知江公子可有想法?”
大燕皇室依靠贵族上位,因此大燕取士虽说以科举为主,但王孙公子与平民百姓在科举中并不平等,太学出身的官僚子弟占据更多的取中名额,并且一向授官较高,也更容易得到升迁,导致如今三品以上大员几乎全是士族之后。
而太学里的学生也分三六九等,因为真正的贵族高官毕竟是少数,太学里更多的是小官之子。因此,太学学生的入仕道路也五花八门,比如谢子苓已经决定依靠家族恩荫;而楚未会参加今年秋闱,赖于安阳侯及世子在朝中的势力,他只要能顺利通过明年殿试,就必定会被授予较高官职,好为父兄提供助力。
至于江归舟自己,布衣出身的他似乎只有一种选择。
“学生打算参加文举。”
孟相旬点头赞成:“江公子才华横溢,文举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况且王祭酒赏识公子,必定会向父皇举荐,公子只需明年春天参加殿试,便可入朝为官。”
江归舟听到对方最后的停顿,并未接话,而是更加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孟相旬似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再次开口:“只是……”
“殿下有何见解?”江归舟适时抛出疑问。
“只是。”孟相旬接着说道,“大燕朝廷看中家世,一般只有士族子弟可以在取用后留京任职,绝大部分的平民与小官之子都要外放多年……”
“虽说为一方官便是一方父母,外放一样可以实现抱负,但……”孟相旬观察着面前的青年,“孤曾有幸拜读过公子的文章,公子的才能明显更适合在中央参与决策,外放怕是会使珠玉埋没。”
“孤,着实不忍。”
江归舟眼中浮现一丝慌张:“殿下这是何意?”
孟相旬竖起食指抵在上扬的唇边,安抚道:“江公子不必紧张,不过是同辈朋友间的闲话而已……或许孤所言有些过火,吓到公子了,孤向公子道歉。”
“殿下不必道歉……”江归舟道。
“除了道歉,孤还得请公子替孤保密。”孟相旬笑道,“方才情绪激动口不择言了,这些言论若是传到父皇耳朵里,恐怕有些麻烦。”
需要保密的肯定不止这些言论。当今皇帝昏聩,宠信佞臣,朝中几乎所有有识之士包括太子都受到猜忌。也正是因此,孟相旬了解太学学生都需要偷偷摸摸地派人索要文章,若是叫皇帝知道他为了拉拢势力在太学与学生见面,恐怕免不了一顿雷霆之怒,彼时别说孟相旬与江归舟,整个太学都难逃其咎。
江归舟了然:“殿下有命,学生不敢不从。”
“说来,江公子的文章写得是真好啊。”孟相旬话锋一转,笑道,“孤幼时不爱文策课,写得文章一团糟,时常让太傅头疼,看了公子的文章着实是耳目一新,所以今天特地来见见公子,果然不出所料,真是一表人才。”
都谈了这么久的话了,现在才表明来意似乎有些奇怪,但江归舟知道太子的意思是对自己还算满意,于是也笑道:“方才学生听殿下一通言语,实觉殿下见解不凡。如今殿下这般自谦,又这般过誉学生,学生实在是惶恐啊。”
孟相旬当然知道对方是在恭维,但人都爱听好话,他自然不例外,笑道:“孤并未过誉,公子何必惶恐?”
“不过……”孟相旬接上方才的话题,“说起文章,孤先前读过公子一篇讲古往今来的取士制度的文章,感觉公子似乎藏了锋,有所保留了?”
“殿下敏锐。”江归舟道,“课上作文有许多人会看到,因此学生不敢写得太过分,都会收敛。”
“哦?所以公子那些文章,其实都未写尽公子全部的想法?”孟相旬道。
“是的。”江归舟自嘲笑道,“学生的一些想法不宜登堂入室,殿下看了怕会觉得冒犯。”
“何妨?文章本就是文人用来交流思想的,自然要允许所有想法的存在。”孟相旬笑道,“不过江公子所虑也不无道理,只是孤着实好奇公子原本的见解。”
这时那位宫人上来添茶,孟相旬见到他想起什么,问道:“几时了?”
宫人答道:“更漏到了戌时一刻。”
“居然这么晚了。”孟相旬道,“今日耽误江公子时间,实在过意不去,这枚玉佩便作为赔礼。下次见面,公子可否为孤详细讲讲那些看法?”
孟相旬说着亲自动手解下腰间玉佩递予江归舟。
江归舟看着面前成色极佳的玉佩并未推拒,大方收下后起身行礼:“学生告退。”
孟相旬让宫人送江归舟离开主屋,屋外已是夜色阑珊,繁星满天,祭酒王忆辰与司业卢治仍然等在厢房。
见江归舟出来,王忆辰问道:“太子殿下还在?”
江归舟恭敬作答:“是,太子还在屋里。”
王忆辰点点头,向卢治道:“卢司业先送季青回去吧。”
江归舟跟在卢治身后,穿过偏僻荒芜的小路,回到灯光点点的斋舍,二人一路无话。
直到站在斋舍院外,江归舟向卢治作揖,目送对方离开,方才迈入小院。
见他们的屋子亮着昏暗灯光,江归舟下意识认为是楚未,进屋时唤道:“照寻,我回来了。”
然而对方却没有回应。江归舟疑惑看过去,待看清屋中人时,江归舟愣住了:“……玉宣?”
屋里灯芯没剪,光影昏黄,映得灯下人的面孔若隐若现,看不清表情。
江归舟走过去拿起桌上剪刀往灯芯顶端剪了两下,灯光重又明亮起来。
江归舟看向沉默不语的那人,只见那干净清秀的面庞上一双挑眉紧蹙,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烦躁,薄唇紧抿,似乎连鼻子都微微皱起来了。
这不悦都要溢出来了……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小少爷。
“呃……”江归舟一向不擅长和谢子苓相处,见对方没有先说话的想法,只好开口问道:“照寻呢?”
“告假了。”谢子苓说话时也并未松开眉眼,“没告诉你?”
“……”江归舟仔细想了想,楚未前天确实说过今晚要去见醉月楼那位花魁,但自己今天忙于应付太子,把这事忘了。
“行了,太子和你说了什么?”谢子苓不耐烦道,见江归舟下意识也皱起眉头,撇嘴道,“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就告诉我你们说了什么。”
江归舟皱眉凝视着他。
其实谢子苓会知道虽然令人意外,但并非不能理解。他身为镇北王唯一留在京城的孩子,时常要作为镇北王府的话事人在朝堂上露面,因此实际上已经参与政治,他本人也够聪明,能得到大致消息并据此猜到真相不算太奇怪。
只是……
谢子苓看出他的疑虑,说道:“我知道要保密,不会说出去的。”
江归舟微微眯起眼睛:“既然如此,玉宣为何执意要知道?不清楚此事不是更不容易惹火上身么?”
谢子苓咬牙翻了个白眼:“不清楚就不会惹火上身?你自己信么?”
见江归舟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不说话,谢子苓气道:“你和楚照寻不知道做了什么引起太子注意,又和太子在太学秘密会见,此事要大要小只在皇帝一念之间。以我们这位皇帝,若是事发会有什么反应,你想不到?!”
谢子苓咬牙切齿:“此事若叫皇帝知道,整个太学都要被你牵连!你怎么样我无所谓,但我不能不为镇北王府打算!你们到底说了什么,告诉我我好有个准备!”
“……”江归舟语气软下来,柔声安抚道:“放心,不会传到陛下那里。”
谢子苓闭了闭眼,压下情绪道:“都有谁知道?”
“你、我、照寻,祭酒和司业,太子的一个贴身宫人。”江归舟道,“都是明白利害的人,不会传出去。”
见谢子苓皱眉思索,江归舟说道:“我可以告诉你,太子是想招徕我。”
谢子苓猛地抬头看向他。
东宫也有一套自己的政治班底,是为太子将来执政练习用的“小朝廷”,由于皇帝对太子的猜疑打压,当朝东宫的官员几乎没有实权,充其量算是太子的幕僚。进入东宫为官是在投资未来,在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内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建树,因此谢子苓、楚未这类士族子弟不会考虑这条路。
而对于江归舟等平民之子而言,直接入朝为官意味着难以上升,即使蹉跎一生也可能止步于地方小官,因此进入东宫、将赌注放在下任皇帝身上是值得一试的。
孟相旬本人自然也明了此事,从目前他手下的人全部都是寒门出身便可以看出来。
但是江归舟毕竟不是普通的寒门学子,他是太学学生,还是注定会被举荐直接参加殿试的优秀学生,他的起点和升迁速度都注定会优于其他平民出身的官员,因此谢子苓从未想过他会选择去东宫。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谢子苓轻声道,察觉到江归舟疑问的目光,他注视着对方的眼睛道,“你装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接近太子?”
“……”江归舟倒是没想到谢子苓这么聪明,连他的伪装都能看穿。不过想到对方的家世,自己将来是需要人家帮忙的,或许坦诚些会更好。
而且……就算单从感情的角度来讲,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能和谢子苓打好关系,因为他们其实是沾亲带故的,江归舟的姑母秦曼文是老镇北王的继室、如今的镇北王太妃,也就是谢子苓没有血缘关系的祖母。
当年武平侯府满门抄斩只斩了嫡系与血缘近的旁系,远房旁支都是被贬为平民,世代不可为官。而秦曼文当时已经嫁给老镇北王,有镇北王府做靠山,才没有被牵连,但镇北王府还是不得不与武平侯府划清了界线。
秦曼文是如今江归舟在世上最近的血亲,虽然不能相认,但江归舟依然对她保有亲情,连带着看姑母这个没有血缘的孙子都有点不一般的感情。
思及此,江归舟没有逃避谢子苓的问题,而是做出了他最大限度上能告知对方的答案:“是也不是。”
谢子苓懂了:“你接近太子还有别的目的?”
这次江归舟没有正面回答:“不早了,休息吧。”
谢子苓在自己下唇上咬了一口,到底没有追问,只是眉毛皱得更紧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