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隐

　　初八那日，西山层林尽染，红叶似火。

　　萧衍果然如约派了车驾来接沈未晞，同行的还有几位宗室子弟和官家小姐，皆是平日里与三皇子府走得近的年轻人。一行人骑马乘车，说说笑笑，气氛颇为融洽。

　　沈未晞与两位相熟的小姐同坐一车，听着车外沈砚与另一位公子高声谈论着西山猎场的往事，心思却有些飘远。她撩开车帘一角，望着前方骑在马上的萧衍挺拔的背影，他正微微侧头，听着身旁一位郡王说话，嘴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未晞姐姐，瞧什么呢？”兵部尚书家的千金林婉凑过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抿嘴笑道，“三殿下真是风姿卓绝，待人又温和体贴，姐姐好福气。”

　　沈未晞放下车帘，淡淡一笑：“休要胡说。”

　　另一位于小姐也附和道：“这哪里是胡说？京城里谁不羡慕姐姐？听闻前几日宫宴，敏妃娘娘亲自赏了姐姐一对翡翠镯子，可见对姐姐满意极了。”

　　沈未晞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绪稍定。这些羡慕的话语她听得多了，以往只觉得是理所应当，如今不知怎的，心底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

　　车队行至西山脚下，众人下车换乘软轿上山。行至半山腰的“观枫亭”，早有仆从备好了茶水果点。亭子建在悬崖边，视野极佳，俯瞰下去，漫山遍野的红黄交织，绚烂如霞。

　　萧衍很自然地走到沈未晞身边，为她指看几处特别妍丽的景致，又细心地让人将风口的位置挡住，免得她受凉。他的举止体贴入微，引得几位小姐频频侧目，目光中的艳羡几乎要溢出来。

　　沈未晞一一应着，目光却不期然地被山下另一条小径上的一行人吸引。那行人不多，约莫五六个，皆穿着深色劲装，骑着高头大马，不似他们这般悠游赏玩，倒像是直奔山顶而去。为首一人身姿尤其挺拔，隔得远看不清面容，但周身那股冷峻肃杀的气场，与这暖融融的秋日山林格格不入。

　　“在看什么？”萧衍注意到她的走神，温声问道。

　　“那些人……”沈未晞指向那条小径。

　　萧衍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淡了一分，随即恢复如常：“是御史台的人。为首那位，是新任的左都御史，顾晏。”

　　“顾晏？”沈未晞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嗯，”萧衍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顾家也是世代簪缨，只是这顾晏……是出了名的冷面无情，铁腕手段。上月才奉旨回京任职，听说已在御史台整肃了好几个积年老吏，连几位皇兄见了他都有些头疼。”

　　沈砚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插嘴道：“原来就是他？听说他回京不过月余，已经参了好几位大臣，连安国公都被他盯上了，说他纵容家奴侵占民田。父亲前几日还提过他，让我们最近谨言慎行，别撞在他刀口上。”

　　沈未晞恍然，原来大哥那日说的“树大招风”，也有这顾晏的缘故。她再望向那条小径，那一行人已消失在密林深处，只余马蹄扬起的淡淡尘埃。

　　“不必理会他。”萧衍的声音将她拉回，“御史风闻奏事是其本职，我们行得正坐得直，又何须在意？来，尝尝这新沏的枫露茶，是用这西山红叶上的露水烹的，别有一番风味。”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众人又重新沉浸在赏枫的雅趣中。

　　然而，这份闲适并未持续太久。

　　午间，众人正在亭中用着带来的食盒，山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隐约夹杂着呵斥与哭喊声。萧衍微微蹙眉，示意身旁侍卫前去查看。

　　不一会儿，侍卫回来禀报：“殿下，是御史台的人在查案，似乎……与山脚下的皇庄有关。”

　　“皇庄？”萧衍放下茶盏，“所为何事？”

　　“像是庄头私自加租，逼得几户佃户活不下去，有老翁不堪受辱，吊死在了庄门前。顾大人正好途经此地，撞上了。”

　　亭内顿时安静下来。皇庄名义上属于皇家，但多位皇子及得势的宗室都有所沾染，其中利益盘根错节，向来是无人敢轻易触碰的浑水。

　　萧衍面色不变，只淡淡道：“既然顾御史在处理，我们便不便打扰。收拾一下，从另一条路下山吧。”

　　众人闻言，皆心领神会，纷纷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沿着石阶传来。很快，几名身着御史台服色的官吏出现在亭外，为首之人，正是方才山下小径上那个挺拔冷峻的身影。

　　顾晏。

　　他此刻站在亭外，日光透过枫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年纪不过二十上下，面容极为英俊，却如同覆着一层寒霜，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厉之气。一双黑眸深邃锐利，扫过亭内众人，目光所及，竟让人无端生出几分寒意。

　　“下官顾晏，见过三殿下，各位公子小姐。”他拱手行礼，声音清越，却毫无温度。

　　“顾御史不必多礼。”萧衍抬手，语气温和，“听闻御史在此办案，我等正要回避。”

　　顾晏直起身，目光平静无波：“惊扰殿下与各位雅兴，是下官之过。只是案情涉及皇庄，有几句话需问询此处庄户，恰好他们提及，今日曾送过一批山货至亭中，故此前來查证。”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让人无法拒绝。

　　萧衍点了点头：“顾御史请便。”

　　顾晏这才迈步走入亭中，他身形极高，经过沈未晞身边时，带来一股清冷的松柏气息。他甚至未曾看她一眼，径直走向负责采买的仆从。

　　沈未晞站在一旁，看着顾晏询问仆从。他问话条理清晰，句句切中要害，语气并不严厉，却自有一股迫人的威势，让那仆从战战兢兢，答话都不敢抬头。

　　问询很快结束，顾晏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再次向萧衍行礼告退。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就在他转身欲走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沈未晞的脸。那眼神极快，如同鹰隼掠过水面，不带任何情绪，却让沈未晞心头莫名一跳。

　　“沈小姐。”他忽然开口，竟是直接对她说话。

　　沈未晞微微一怔：“顾大人有何见教？”

　　顾晏的视线落在她手腕那对翠色欲滴的镯子上，只一瞬便移开，语气平淡无波：“西山风大，小姐衣着单薄，还是早些回府为好。”

　　说完，不等沈未晞回应，他便带着属下大步离去，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的客套。

　　亭内寂静片刻。

　　沈砚率先打破沉默，哼了一声：“这顾晏，好大的架子！装神弄鬼！”

　　萧衍走到沈未晞身边，温声道：“没事吧？顾御史为人便是如此，你不必放在心上。”

　　沈未晞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方才顾晏看那一眼，虽无波澜，却让她觉得，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这华美的翡翠，看到其背后错综复杂的关联。

　　回程的路上，气氛明显沉闷了许多。那突如其来的插曲，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表面完美的平静，露出了底下潜藏的暗流。

　　马车摇晃中，沈未晞闭目养神，脑海里却反复浮现出顾晏那双冷冽的眼睛，以及他那句听似关切实则疏离的话语。

　　“西山风大……”

　　她轻轻蹙眉。这位突然出现的左都御史顾晏，像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进了她原本温暖而平静的世界。而他看向萧衍时，那平静目光下深藏的不屑与审视，更是让她心生不安。

　　这个人，似乎从一开始，就站在了他们所有人的对立面。

　　棋局之上，执子之人，或许并不止她所以为的那几位。而这枚突如其来的“恶手”，又会将这盘棋引向何方？沈未晞第一次感到，她所熟知的一切，或许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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