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送出的情书

　　一切都失控了，这不对。
　　又是一节体育课，大家都在操场上玩耍啊，好吵闹不过也蛮有意思的，至少她还蛮开心的，就是这些男生好无聊，动不动就来惹一下我们，好似疯狂奔跑玩笑就是这段时间最有意思的事情。
　　但，我没想到之后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本就只是从操场通向教学楼的一段路，今日操场的草坪也一如既往地被早夏的烈阳晒得闪闪发亮。体育课结束的哨声也已经响过，示意了这节课的结束，而回去的队伍却早已不成形，都陆陆续续地三两成伴地走回教室。人很多，但教学楼下的这篇操场比较大，所以大家都星星点点地分布在此。走在路上，还依旧能感到空气中仍还弥漫着那奔跑后的热气与喧嚣。
　　她就在我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和我边走边笑，那件浅粉色的新纱裙在人群的缝隙中格外显眼，即便我在今早也说过她，今日有体育课，穿纱裙会极其不方便，但还好，课上一切正常，大多数时间都是和我待在一起，闲聊散步。
　　但有时，意外总是来得措不及防。
　　几个男生女生，或许他们平时就喜欢嬉闹恶作剧，以捉弄人为乐吧。他们偷偷地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哄笑，随后故意挤撞着靠近她。混乱中，好似是有个带头的男生或是女生，在无数身影的遮蔽和半遮蔽下，极其迅速地伸出手，目标明确、动作刻意地由下往上一撩——那片纤薄梦幻的纱裙被猛地掀了下去，又渐渐落回。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放大。周围目睹或半目睹此景的，不仅仅是那几个肇事者，还有许多同班同学。惊愕的吸气声，几声突兀刺耳的口哨，一些压抑不住的窃笑，以及更多复杂沉默的注视，像无数道无形的聚光灯，瞬间将她牢牢钉在耻辱柱上。她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碎裂，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脸上褪尽，变得惨白。她猛地弯腰，双手死死地按住裙摆，仿佛那样就能抹杀掉刚刚发生的一切，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肩膀剧烈地颤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加入这场疯狂举措的人越来越多，好似在孩子的观念里，这不过是场无所谓的玩笑，丝毫不顾及那个被围观、被捉弄的女生，这此时此刻的无力与无助。
　　“你们干什么！！”，我尖叫着，第一次，我感受到了这么强烈的情感波动，那是源于她。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我想保护她。
　　我奋力拨开身前的人想冲过去。但人实在太多了，推搡着阻碍着，而我的声音也渐渐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像一滴水落入海洋。那些男生女生早已嬉笑着，像泥鳅一样钻入人群，消失在教学楼的阴影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原地崩溃，被那些目光包围、刺穿。那种无力感，深重得让人窒息。
　　人群散去，她还坐在原地。第一次，我见到了那开朗明媚的阳光熄灭的样子，我讨厌这样，我冲了过去，不知为何地给了她一个拥抱，脱掉外套，紧紧地随着这个拥抱，紧紧将她包裹在我的外套下。
　　在抖，她在抖。
　　不对，是我在抖……
　　那天晚上，她妈妈的电话来了——阿姨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和一种深切的疲惫。我能理解，就是我，在那时我也是极其的愤怒与无力。更何况，那是她的母亲啊……阿姨问得非常仔细，是哪些男生和女生，周围还有哪些同学可能看到，他们具体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第一次，我感到了自己的愚昧与冲动情感带来的负面后果——我记不清具体的人了，太多人了，而且那瞬间，我只记得我只有拼命阻拦和事后的安慰，我丝毫记不起，究竟有谁，究竟那瞬间发生了什么，我记不起，我恨这样无力的自己……
　　不论是那瞬间的匆忙，还是之后只有无用的安慰，又或是现在无法还原当时真相的自己。
　　最后，我只听到阿姨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带着一丝几乎是恳求的意味：“林英，阿姨知道这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但明天老师调查时，你能不能……把实话都说出来？我们需要有人站出来，为她作证，我知道你，你不喜欢麻烦，但我真的没办法了，她的身边只有你，我……”
　　我慢慢地握紧了听筒，阿姨说的没错，我确实讨厌麻烦，讨厌无所谓的人际八卦，讨厌吵闹与喧嚣。
　　但，她不是啊。
　　我不知道她算什么样的存在，但我只知道，她不一样。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我在，我就不想看到那本该璀璨的笑容，会有暗淡的瞬间，我决不允许，我也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知道这一种远超年龄的责任和压力，我也知道做任何决策都会有对应的“明码标价”，我不知道这个决定带来的后果会是怎样，但我还是郑重地答应了。
　　与此同时，我也做了另一个“多管闲事”的承诺——未来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能做到，我在，我就会保护好她。
　　第二天，不出所料，课间的时候我被班主任单独叫到前方的书桌，很显然，我的话语很有说服力，或许是因为成绩优异，奖项获得众多，老师对我的信任度非常高。根据老师的问题，我努力保持镇定，尽可能客观清晰地复述了我能记得的整个过程，我只能说出我确认的事实，我无法说出其他已经模糊的记忆。
　　有时候，记忆是可以加工的，一天后一晚后一小时后，甚至可以说十分钟后，我们的记忆都可能被特别强烈的主观意志所无意“篡改”。当然，只是在我之后上初高中时，自己对心理学感兴趣后知道的。我即便那时很气愤，到现在想起，也会对自己有自责和愤怒，但我也对我那天的话语感到自豪，因为我没有因为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主观感受而扭曲事实，我只说了我所能记得的真相。
　　我只指出了其中一个女生的名字，也提到了当时周围应该还有很多同班同学，包括一些男生，当然也不乏有其他女生，他们有些看到了，当然，有些甚至也参与了，人很多，再多人我就记不清了。
　　我当时只是简单地以为，真相和正义是必然的，而作证也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当然，还有一个我未来的很好的伙伴——我的同桌柳寒，他也在那时向老师说明了当时的情况。
　　但我很快发现或许我们“错了”。
　　我们成了那个“打破平静”的人，在班级这个封闭的小社会里，“告密”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哪怕告发的是真正的过错方。
　　那些当时选择了加入这场“恶作剧”中的同学，他们会认为为什么你能独善其身，你能站在事情的另一端看着他们写检查。而沉默的同学，似乎我的指认、我们的作证势单力薄，而大众的错误却成了主流。当真正的过错方试图将我也拉入那“过错方”时，她的作证让我避免了被无端的指责，但却也让我又深陷了另一场无声的惩罚。
　　孤立，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它体现在每一个细节里——当我走进教室，原本的谈笑声会微妙地停顿转移；课上分组，我常常会成为是那个被“剩下”的，需要老师强行安排；午餐时，我坐下的那张桌子，周围的人会很快找借口离开；甚至当我开口回答问题时，周围都能传来小声的“讨论”与上下打量的目光，在我参加拉拉队时，总会被无端要求多次重复那些动作，而其他人仅仅需要仔细“欣赏”我的动作，和对此作出点评，如果我退出，那我就是“对班级不负责”。那些回避的眼神，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和那些不公平的对待，每一件都像一张无形的编织密集的网，将我紧紧缠绕。我仿佛被放逐到了一座孤岛上，四周是冷漠的海洋。
　　即便我不喜欢太吵杂的环境，但这不代表一个孩子在心智发育的阶段，能坦然地无所谓地接受被孤立与刻意针对。
　　我喜欢观察，但不代表那时候的我喜欢孤独。
　　我喜欢学习，但不代表那时候的我讨厌友情。
　　自幼是和老人一同生活，父母工作繁忙，每周能见面的时间都屈指可数，而老人生活的年代是如此单纯美好，他们好似根本无法想象到孩子怎么会如此邪恶，在他们的认知中，孩子一直是善良纯洁的象征，当我试图诉说时，他们只觉得是我太敏感，不相信孩子们能做出这种事，而且也并未做出有什么过激的举措。
　　那段时间，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孤绝中，我第一次接触到了《小马宝莉》，友谊的启蒙篇，我第一次看着动漫哭了出来，哭到家人甚至有些烦躁地说：“如果看这个这么难受，那就别看了”。
　　可我不行，那时候她是唯一坚定不移走向我的人，而我的同桌则是那无声的陪伴与支持，但那时候，我并没有手机，我没法那么便利地沟通他们，我只能在这动漫里，默默地汲取着一丝能够为我共情的温暖，仅仅一丝美好的折射，我都会如此崩溃大哭。
　　第一次，我看到了友情正确的样子。
　　第一次，我逐渐接受了一人的孤独。
　　但我不后悔，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选这个选择。那段时间足够黑暗，黑暗到让我学会了珍惜太阳的光芒；那段时间也足够黑暗，黑暗到让我学会了在黑夜里默默咽下所有的泪水；那段时间仍足够黑暗，黑暗到让我学会了在深渊中拿起利剑独立行走。
　　我学会了一门课——成长与自我，还有看似愚蠢的但我将一直坚持下去的正义。
　　即便付出了很多，收获了很多痛苦。
　　那段时间，她几乎是立刻公开、毫无保留地站到了我身边。课间，她不再与其他女生交谈，而是固执地坐在我旁边的空位上，我的同桌也在这时会默默地做到她的座位上，不再多言仅仅对着我们施以那难得的微笑。而她把她所有的文具、贴纸、零食几乎全部地都推到我面前，用一种近乎夸张的热情和我说话，试图用我们两人微弱的力量，营造出一个不被外界侵扰的小小世界。放学时，她紧紧挽住我的胳膊，仿佛那是救命的浮木。我其实早已接受也慢慢习惯，但硬要我说什么变了，可能就是她看向我的眼神里不再只有那无忧无虑的笑意了，似乎是被那愧疚与阴霾渐渐笼罩。
　　她虽然一次没说过“对不起”，这是对的，她没做错任何事，但她的眼里好似每次看向我，都在对我说着“对不起”。我静静地看着地上我们俩紧挨着的、被夕阳拉长的影子，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语调轻柔但却也异常清晰地说：“不是你的错。我们没错，你更没错，知道了吗小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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