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三章
秋意渐浓,将军府内的桂花开了第二茬,香气比初秋时更加醇厚绵长。韫玺站在院中,轻轻摇动着树枝,让金黄的花瓣落在铺开的细布上。她打算收集这些桂花,制作安神的香囊。
“夫人,将军请你去书房一趟。”丫鬟前来通报,脸上带着些许讶异。这是沈禾川第一次主动邀请韫玺。
韫玺净了手,整理好衣裙,走向书房。推开门的刹那,她怔住了。
书房里不止沈禾川一人,还有三位穿着军服的男子。他们见到韫玺,齐刷刷站起身,动作整齐划一,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这几位是黑风骑的旧部。”沈禾川的声音平静,但韫玺注意到他指尖微微发颤,“他们...有些困扰。”
三位军官看起来都有些局促。最年长的那位率先开口:“夫人,将军说您懂得‘心伤’的医治...”
韫玺立刻明白了沈禾川的用意。她微微一笑,示意大家坐下:“不必拘礼,有什么困扰,但说无妨。”
一阵沉默后,最年轻的军官低声道:“我...听不得鼓声。一听见战鼓,就浑身发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山谷...”
“我无法独自待在密闭的空间里,”另一位接话,“哪怕是自己的营帐,也必须敞着门帘。”
最年长的那位叹了口气:“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数数,数营中有多少士兵,数了多少遍还是忍不住要继续数...像是怕他们突然消失一样。”
韫玺静静地听着,不时点头。这些都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反应——对创伤提示物的过度警觉、回避行为、强迫性重复...
“这些都是正常的,”待他们说完,韫玺柔声道,“经历那样惨烈的事情,身心都需要时间恢复。这不是懦弱,也不是疯病,而是受伤后的自然反应。”
她转向那位害怕鼓声的年轻军官:“或许可以试着从最轻的鼓声开始,慢慢适应,每次听到鼓声时,告诉自己‘我现在很安全’。”
又对那位不能待在密闭空间的军官说:“敞着门帘并无不可,待你觉得安心些,再试着慢慢关上一半,循序渐进。”
最后对年长的军官微笑:“数士兵是因为关心他们的安危,这是将官的责任感。不妨把这份心用在训练和关怀上,也许会好受些。”
送走三位军官后,书房里只剩下韫玺和沈禾川。
“谢谢你。”沈禾川轻声道。
韫玺摇头:“该谢的是你。你信任我,也关心你的部下。”
沈禾川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棵桂花树:“那日你问我,九月二十七日发生了什么...”
韫玺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我们被围困七日,粮草已尽,箭矢所剩无几。”沈禾川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但韫玺看见他的后背微微绷紧,“那日清晨,我们看见远方朝廷援军的旗帜,全军欢呼...但那些旗帜始终没有靠近。”
他的叙述断断续续,时而停顿良久。
“午时过后,敌军发动总攻。我们退守到最后一道防线——一个狭窄的山谷。李副将说,那里易守难攻,可以再撑一日...”
沈禾川的声音忽然哽住了。韫玺轻轻走到他身边,没有触碰,只是静静地陪伴。
“下雨了,”他继续说,眼神空洞,“大雨瓢泼,血水混着雨水淹没了脚踝。箭矢用尽了,就用刀剑;刀剑折断了,就用石头;石头用完了...就用牙齿。”
他的描述越来越急促,呼吸也变得粗重。
“小石头...就是那个总爱哼家乡小调的少年,他替我挡了一刀...临死前还笑着说‘将军,你得活着回去,告诉我娘,我没给她丢人’...”
韫玺终于忍不住,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最后,只剩下十几个人。他们把我推进一个岩缝,然后用身体堵在外面...”沈禾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听着他们一个个倒下...听着箭矢穿透身体的声音...听着雨水滴落的声音...”
“然后呢?”韫玺柔声问。
“然后...一片寂静。我在尸体堆里爬了两天两夜,八处箭伤,失血过多,几次昏死过去...但总听见有人在耳边说‘将军,你得活着回去’...”
说到这里,沈禾川忽然转身,眼中满是痛苦与困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只有我活了下来?他们都有父母妻儿,都有未了的心愿...而我,除了带兵打仗,什么都不会...”
韫玺望着他湿润的眼睛,轻声道:“正因为你活了下来,他们的牺牲才有意义。你承载着八千人的记忆和期望,活着,对他们而言,就是最大的告慰。”
沈禾川怔怔地看着她,许久,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这是他从战场归来后,第一次流泪。
---
自那日深谈后,沈禾川对韫玺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依然沉默寡言,但目光中多了几分温度,偶尔也会主动与她交谈。
这日午后,韫玺正在翻阅医书,沈禾川忽然到来。
“明日宫中设宴,你需随我同往。”他语气平静,但韫玺察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
“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吗?”韫玺问。
沈禾川沉吟片刻:“可能会有不少关于那场战役的询问...还有,兵部尚书林大人可能会提起重组黑风骑的事。”
韫玺立刻明白了他的顾虑。在创伤后遗症治疗中,过早地重新接触创伤相关的情境可能加重病情。
“你若不想去,我们可以称病。”她提议。
沈禾川却摇头:“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
韫玺想了想:“那我们可以提前准备一些应对之策。”
她找来纸笔,写下几个可能遇到的问题,并与沈禾川一同构思回答。这种类似认知行为疗法中的“预演”技巧,能帮助创伤后患者更好地应对压力情境。
“若有人问起那场战役,你可以简短回答:‘那是朝廷之痛,将士之殇,不愿多提’。”
“若问起黑风骑,可以说:‘阵亡将士尸骨未寒,重组之事容后再议’。”
......
沈禾川看着韫玺专注的侧脸,忽然问道:“你从哪里学来这些方法?”
韫玺笔尖一顿。穿越的秘密,她本打算永远埋藏,但面对沈禾川真诚的目光,她忽然有些不忍继续欺骗。
“如果我告诉你,我并非你原先要娶的那个韫玺,你信吗?”她轻声问。
沈禾川微微蹙眉:“何意?”
韫玺放下笔,深吸一口气:“我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的医学比这里发达,对‘心伤’的研究也更加深入。不知为何,一觉醒来,我就成了你的妻子。”
她等待着沈禾川的质疑甚至愤怒,但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眼神复杂难辨。
“难怪...”许久,他轻声道,“你与传闻中的韫家小姐,判若两人。”
这下轮到韫玺惊讶了:“你...相信我的话?”
沈禾川唇角微扬,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你可知,我曾在婚前三度暗中观察过韫家小姐?她娇蛮任性,不学无术,与如今的你天差地别。”
韫玺怔住了。
“起初我以为你是装模作样,”沈禾川继续道,“后来发现,你的学识见解,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及。尤其是对‘心伤’的理解,连太医署的医官都望尘莫及。”
“所以你不觉得我是妖孽附身?”韫玺半开玩笑地问。
沈禾川摇头:“不管你来自何方,如今的你,是我的妻子,也是...治愈我心伤的良药。”
这话说得平静,却让韫玺心头一暖。
宫宴比想象中更加难熬。
觥筹交错间,不断有人向沈禾川敬酒,询问那场战役的细节。韫玺注意到,每次被问及,沈禾川的手指都会微微蜷缩,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沈将军,黑风骑何时重组啊?”果然,酒过三巡,兵部尚书林大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禾川身上。韫玺看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面色有些发白。
她轻轻在桌下碰了碰他的手,示意他按照预演的回答。
沈禾川深吸一口气,平静道:“阵亡将士尸骨未寒,重组之事容后再议。”
林尚书却不肯罢休:“将军此言差矣!正因黑风骑威名受损,更应早日重组,重振军威啊!”
席间一片附和之声。韫玺看见沈禾川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开始涣散——这是即将被触发创伤记忆的征兆。
她忽然起身,举杯向林尚书笑道:“林大人爱兵如子,实在令人敬佩。妾身听闻大人公子近日喜得麟儿,真是双喜临门,谨以此杯为贺。”
这一打岔,成功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趁大家向林尚书道贺之际,韫玺低声对沈禾川道:“深呼吸,看着我的眼睛,你现在很安全。”
沈禾川照做了,眼中的恐慌渐渐平息。
宴席结束后,马车上,沈禾川一直沉默。直到抵达将军府,他才开口:“今日多谢你。”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韫玺微笑。
沈禾川却摇头:“不只是为今日解围。更是为...你来到我身边。”
月光下,他的眼神温柔而真挚。韫玺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她对这位伤痕累累的将军,已不仅仅是医者对患者的关怀。
“我收集了桂花,打算制作安神香囊。”她轻声说,“你愿意帮我吗?”
沈禾川微微一怔,随后点头:“好。”
这是第一次,他主动答应参与这类看似琐碎的活动。韫玺知道,这对他的康复而言,是重要的一步。
夜深了,书房里的灯还亮着。韫玺提笔在一本小册子上记录着沈禾川的康复情况,忽然听见敲门声。
门外站着沈禾川,手中捧着一个小木盒。
“这是...”韫玺疑惑地接过木盒。
“打开看看。”沈禾川眼中有一丝难得的笑意。
韫玺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枚精致的玉佩,上面刻着桂花图案,与她近日收集的桂花相映成趣。
“这是谢礼,”沈禾川轻声道,“也是...承诺。”
“什么承诺?”
“我会好好活着,好好康复的承诺。”沈禾川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因为现在,我有了必须好好活着的理由。”
韫玺握紧手中的玉佩,感觉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她知道,漫长的疗愈之路才刚刚开始,但至少,他们已经在黑暗中,为彼此点亮了一盏灯。
而远方的天空,启明星悄然升起,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