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录

　　永阳坊张员外家的宅邸，在江都县算得上体面。青砖高墙，朱漆大门，门口一对石狮子虽有些年头，却依旧蹲守得威严。只是此刻，这宅子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人心惶惶的压抑。
　　叶知秋只带了刘锋和另一名沉稳的老衙役，连同裴清珩，四人趁着夜色抵达张宅。
　　张员外早已得了消息，提着灯笼亲自在侧门等候。他长得面团团，身材也是富富态态的，脸上却满是惊惧与忧虑。他搓着手，连说话都带着颤音：“叶明府，您可算来了！这……这井里要是真冒出娃娃哭，我这宅子……可就真的住不得人了啊！”
　　“带路，去东厢房那口井。”叶知秋言简意赅，没心思听他诉苦。
　　张员外忙不迭点头，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东厢房后的一处小园子。这里显然少有人来，草木有些杂乱，月光被高墙和树影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大片浓黑的阴影。园子角落，一口废弃的老井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井口用一块厚重的石板半掩着，边缘爬满了湿滑的苔藓。
　　“就是这口井了，早年打的，水质不好，早就废置不用了。”张员外指着井，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叶知秋示意刘锋和老衙役上前，合力将石板挪开。石板摩擦着井沿，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挪开后，一股浓郁的腥凉气从井口涌出。
　　叶知秋近看，井口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刘锋点燃带来的特制防风灯笼，用长绳缓缓吊下去。昏黄的光线在黑暗中下坠，勉强照亮了布满青苔的井壁，隐约能看到下方幽暗的水面反射着微光。
　　众人都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除了风声和掠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几声虫鸣，并无其他声响。更没有什么婴儿啼哭。
　　叶知秋看了一眼裴清珩，道：“看来时辰未到，或者……那婴啼并非活物。”
　　裴清珩站在井边几步远的地方，清冷的月光照在他侧脸上，肌肤几近透明，泛着一种非人的冷光。
　　他并未盯着井口，目光反而在井沿周围的地面和一些杂乱的草叶间逡巡。
　　叶知秋沉声下令：“刘锋，下去看看。”
　　既然预言指向这里，绝不会空穴来风。
　　刘锋应声，利落地将绳索捆在腰间，另一头由老衙役紧紧拽住，他则顺着井壁凹凸不平的砖缝，小心翼翼地向井下溜去。
　　灯笼在他手中晃动，光线在狭窄的井壁间摇曳。上面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紧盯着那点逐渐下沉的光亮。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井下传来刘锋闷闷的声音：“县令，有发现！井壁半中腰有个凹陷的窟窿，里面……好像有东西！”
　　“弄上来！”叶知秋精神一振。
　　很快，绳索被拉紧。刘锋带着一身水汽和泥污爬了上来，怀里抱着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的物件。那油布黑乎乎的，沾满了泥水，但在灯笼光下，依然能看出包裹得极其仔细，捆扎的绳子也系得十分讲究。
　　“就塞在那个窟窿里，藏得很隐蔽。”刘锋将东西放在地上。
　　叶知秋蹲下身，拔出腰间匕首，小心地割开绳索，一层层揭开油布。油布里面还有一层防水的蜡纸。揭开蜡纸，暴露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个造型奇特的木质机关。
　　它约莫一尺长短，通体由深色硬木制成，结构颇为复杂，主体是一个中空的圆筒，上面嵌着几个小小的簧片、齿轮和一个类似风箱的装置，旁边还连着一段韧性极佳的薄钢片，钢片末端固定着一个打磨光滑的木质哨嘴。
　　整个机关做工极其精致，齿轮啮合严密，部件光滑，显然是高手匠人所为。
　　“这是何物？”张员外凑过来，一脸好奇又害怕。
　　叶知秋没有回答，他仔细端详着这个机关。虽然他不通匠作，但在金吾卫时也见过不少军中和宫廷的巧器。这物件，一看便知是发声之用。
　　裴清珩也走了过来，蹲在叶知秋身旁，他没有伸手去碰，只是静静看着。
　　“能弄响它吗？”叶知秋问，这话更像是问裴清珩，也像是问自己。
　　裴清珩伸出手指，虚点了点那个连着哨嘴的薄钢片，以及旁边的风箱装置：“若所料不差，此物借由水流或风力驱动这钢片震颤，气流通过这哨嘴……便能发声。藏于井中，井下水汽氤氲，夜风穿井而过，皆可为力。声音经由井壁回荡放大……”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了。
　　叶知秋拿起机关，找到一处手动拨动齿轮的卡榫，用力一旋。
　　“嘎呀——”
　　一声尖锐扭曲且带着颤音的怪声，猛地从那哨嘴里迸发出来。
　　这怪声极似婴儿啼哭，在这寂静的深夜荒园中，骤然响起，直刺人耳膜。
　　“哎呦我的娘！”张员外吓得怪叫一声，踉跄后退，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煞白。
　　连刘锋和那老衙役都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握紧了腰刀。
　　只有叶知秋和裴清珩还算镇定。
　　叶知秋是早有心理准备，裴清珩则像是沉浸在对这机关本身的观察中，对这诡异的声音反倒不甚在意。
　　叶知秋又拨动了几下，那“婴啼”便断断续续地响起，果然与真正的婴儿哭声有八九分相似，在夜深人静时，足以乱真，令人毛骨悚然。
　　“果然……又是机关！”叶知秋停下动作，将那机关放下，脸色阴沉。
　　预言再次应验，分毫不差。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糟糕透顶。
　　他蹙眉看向裴清珩：“裴先生，你看此物如何？”
　　裴清珩这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机关光滑的木壳，落在那些精密的齿轮和簧片上。他闭目感受了片刻，睁开眼，缓缓道：“制作此物者，心思缜密，算度精准。对声音、对力学、对此地环境……皆了然于胸。更难得的是，其心绪……依旧平稳得可怕。打造这等诡谲之物，竟无半分波澜，仿佛只是在打造一件寻常家具。”
　　冰冷的操控欲。叶知秋再次想起了裴清珩之前的判断。
　　叶知秋对刘锋道：“找找看，里面还有没有预言。”
　　刘锋会意，仔细检查机关内外。很快，他在主圆筒一个极其隐蔽的榫卯接缝处，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暗格，里面果然塞着一片熟悉的象牙微雕。
　　叶知秋接过，就着灯笼光看去，上面刻着：县令履新，当受山魈之礼。
　　目标，竟然直接指向了他自己。
　　叶知秋不怒反笑：“好啊，本官倒要看看，他准备送份什么大礼！”
　　他站起身，对惊魂未定的张员外道：“此事已了，井中并无鬼怪，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此物本官带回衙门。管好你府上下人的嘴，若让本官听到外面有什么风言风语……”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警告意味十足。
　　张员外如蒙大赦，连连作揖：“是是是，多谢明府！多谢明府！下官一定严加管束，绝不敢乱说！”
　　离开张宅，夜色已深。长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打更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悠长而寂寥。
　　四人沉默地走着，脚步声在地面上回荡。
　　“先是更夫，再是富商，如今直接找上我了。”叶知秋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旁的裴清珩听，“此人步步为营，每一次预言都精准实现，像是在炫耀他的本事，又像是在……铺垫什么。”
　　裴清珩走在他身侧，青衫几乎融入夜色，声音平静：“或许，他意在示威。亦或许……前两者皆是烟雾，叶县令您，才是他真正想要对话之人。”
　　叶知秋挑眉：“对话？用这种鬼蜮伎俩？”
　　裴清珩眼底情绪淡然：“有时，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至少，他成功让您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叶知秋哼了一声，这话倒是不错。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个神出鬼没的“山魈”和那些精巧又诡异的机关。
　　“裴先生，依你看来，这人下次会如何对付我？总不会真派个青面獠牙的怪物来县衙吧？”
　　裴清珩侧头看了他一眼，月光下，他的眼眸显得格外清亮：“以其行事风格，当不会如此直白粗陋。或许……是攻心为上。”
　　“攻心？”叶知秋不解。
　　“譬如，揭示一些……您想知道，却又难以查证之事。”裴清珩的声音平淡如水，却让叶知秋心中微微一动。
　　他想知道的事？他在江都并无多少牵挂，除了……他那被贬官的缘由，以及那位远在长安看他百般不顺眼的父亲。难道……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回到县衙，已是子夜时分。叶知秋让刘锋等人各自回去休息，独自一人坐在后堂，对着桌案上那枚最新的象牙微雕和发声机关，眉头紧蹙。
　　裴清珩默默替他换了杯热茶，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些夜寒。
　　叶知秋揉了揉眉心，坐下后反而觉得心底郁气难疏，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裴清珩，见他脸色愈发苍白，语气缓和了些：“裴先生也去歇息吧，今日辛苦了。”叶知秋揉了揉眉心，语气缓和了些。
　　今夜若非裴清珩点出那机关发声的原理，他虽也能查明，但恐怕要多费不少周折。
　　裴清珩微微颔首，淡淡道：“明府若需查验那林远的过往，或可从此物所用木料、工匠手法细节入手。城南一带的木材行、工匠铺，或有人识得此等独特技艺。”
　　叶知秋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切实的方向。
　　“多谢提醒。”
　　裴清珩不再多言，转身悄然退了出去，青衫拂过门槛，消失在廊外的黑暗中。
　　堂内又只剩下叶知秋一人。他拿起那枚刻着“县令二字的象牙微雕，在指尖转动着。冰凉的触感传来。
　　“山魈之礼……”他低声喃喃，嘴角却扬起一抹冷笑。
　　他倒要看看，这送礼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这份礼，又该如何送到他这江都县令的手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