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凰：夺卿

　　揽月阁成了精致的囚笼。日升月落，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云昭每日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这座楼阁及其附属的庭院，每一步都有青黛或别的宫人如影随形。那碗黑色的药汁，每日准时送来，由青黛亲眼看着她饮下。

　　身体的无力感日渐加深，像浸了水的棉絮，沉重地附着在四肢百骸。她多数时候只是静坐，或躺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庭院里那几株晚开的玉兰。花瓣洁白，却在云昭眼中蒙着一层灰翳。

　　殿内熏香终日不散，清甜的气息无孔不入，起初尚可忍受，久了便觉得胸闷。她曾示意撤去，青黛只是恭敬地回答：“此香乃陛下亲赐，有安神静心之效，于公主凤体有益。” 拒绝得滴水不漏。

　　每一个看似周到的安排，每一句看似关切的言语，都像无形的丝线，一层层缠绕上来，将她裹得更紧。她在这奢华的牢笼里，呼吸着的，都是萧绝掌控下的空气。

　　这日黄昏，天色将暗未暗，宫灯初上。阁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嘈杂，随即是宫人跪地请安的声音。

　　云昭倚在榻上，没有动。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熟悉得让她脊背僵硬。

　　萧绝绕到她面前，今日他未着龙袍，一身玄色暗纹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凛冽威压，却多了几分居家的、因而也更令人不安的亲近感。他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朱漆食盒。

　　“听闻姐姐这几日胃口不佳。”他在她榻边的凳子上坐下，将食盒放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动作自然得像寻常人家的弟弟。“朕特意让人去寻了城南‘桂香斋’的点心来。姐姐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最爱吃他家的桂花糖糕。”

　　他打开食盒盖子，一股甜腻的桂花香气混合着糯米的温热气息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殿内原本的熏香。食盒里整齐码放着几样精致点心，最上面一层，正是色泽金黄、撒着干桂花的糖糕。

　　云昭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那是多少年前了？他还是太子，她是皇后义女。他偶尔溜出宫，回来时总会偷偷给她带一包桂香斋的点心，少年眉眼飞扬，带着献宝似的得意……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属于“姐弟”之间的短暂温暖，此刻被他用这种方式赤裸裸地揭开，只剩下难堪的刺痛。他用过往的温情作刃，比直接的酷刑更残忍。

　　见她垂眸不语，萧绝拈起一块糖糕，递到她唇边。“尝尝，还是不是当年的味道。”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诱哄，眼神却紧紧锁住她，不容她逃避。

　　云昭偏开头，避开了那块近在咫尺的糕点。

　　空气瞬间凝滞。

　　萧绝脸上的柔和神色一点点褪去，眼底漫上阴霾。他举着糕点的手没有收回，反而更往前递了半分，几乎要碰到她的嘴唇。

　　“姐姐，”他语气依旧平稳，却渗着寒意，“朕不喜欢被拒绝。”

　　云昭猛地抬起眼，连日来的压抑和此刻的屈辱让她胸口剧烈起伏，那碗药带来的无力感似乎都被这股怒火暂时压了下去。“拿走。”

　　萧绝定定地看着她，忽然，他手腕一转，将那块糖糕扔回了食盒里。他拿出随身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碎屑。

　　“是因为药太苦，败了胃口？”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她，“还是因为……别的事，让姐姐心烦？”

　　他抬起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窗外漆黑的夜色，语气轻飘得像一片羽毛：“比如，还在想着……那些不听话的旧人？”

　　云昭的心猛地一缩。

　　“说起来，”萧绝将擦完手的丝帕随意丢在几上，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絮语，内容却冰冷刺骨，“今早刑部呈报，又清理出几个潜藏在京中、与前朝关联颇深的商贾。其中一家，姓沈，据说是做绸缎起家的，老家在江南……”

　　他每说一个字，云昭的脸色就白一分。江南沈家，是她母妃的娘家，虽关系已远，但幼时也曾受过其照拂。

　　“……朕已下令，抄没家产，主事者……斩立决。”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最终的判决，然后仔细观察着云昭的反应，仿佛在欣赏一幅绝妙的画作。

　　云昭浑身冰冷，血液都像是凝固了。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曾叫她“姐姐”的、如今却只剩下疯狂和残忍的脸。他用最温柔的语气，告诉她最血腥的消息。他不是在询问，不是在商量，而是在通知，并用这种方式，碾碎她任何可能萌生的反抗念头。

　　“你看，”萧绝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因紧绷而微微颤抖的眼睫，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怜爱，“总有些不知死活的东西，妄图借着姐姐的名头生事。朕只好……把他们清理干净。”

　　他的指尖下滑，抚上她苍白的脸颊，感受到那冰凉的肌肤下细微的战栗。“姐姐，你说，朕做得对吗？”他低声问，如同一个寻求肯定的孩子，眼神里却充满了扭曲的掌控欲。

　　云昭闭上眼，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喉头哽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恨意与无力感交织，几乎要将她撕裂。

　　“姐姐不说话，朕就当你是默认了。”萧绝满意地收回手，重新坐直身体。“所以，要好好用膳，好好服药，好好活着。”他的语气重新变得慵懒，却带着铁一般的命令，“你的命，连着很多人的命。你安分，他们才能多活几日。”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点心，姐姐既然现在没胃口，那就留着晚些时候再用。”他顿了顿，补充道，“朕会问问青黛，你是否动过。”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玄色的衣角拂过门槛，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食盒还放在矮几上，甜腻的桂花香气固执地飘散在空气中，与那清甜的熏香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云昭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许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虚空。脸颊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冰凉的触感，耳边回荡着他温柔又残忍的话语。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食盒里那块被他碰过的桂花糖糕。指尖用力，精致的糕点在她手中被捏得变形、碎裂，甜腻的馅料沾满了手指。

　　然后，她将那一团狼藉，死死攥在手心，直到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身体依旧乏力，但一种更为冰冷、更为坚硬的东西，在心底深处慢慢凝聚。

　　活下去。
　　不止为了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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