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偶尔有点坏

　　晚自习的铃声余韵还未散去，许黛的身影便再次出现在教室门口。她扶了扶眼镜，目光精准地落在后排。
　　“邢嘉言，方迟，你们两个来一下。”
　　方迟心里一沉，收拾书本的动作慢了下来。邢嘉言倒是干脆利落地站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
　　办公室里，许黛将一份名单推到他们面前。
　　“市里的物理竞赛下个月开始，学校要求高二必须组队参加。”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你们俩，一组。”
　　方迟猛地抬头，对上许黛不容置疑的眼神。
　　“许老师，我......”
　　“这是最佳配置。”许黛打断他，“邢嘉言的理论基础扎实，方迟你的思路灵活。互补短板，才能发挥最大优势。”
　　邢嘉言瞥了一眼方迟紧绷的侧脸，淡淡开口：“我没意见。”
　　“我有意见。”方迟几乎是立刻反驳，“我可以自己组队。”
　　许黛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是通知，不是商量。竞赛成绩关系到学校的荣誉，也关系到你们个人的保送资格。不要因为个人情绪影响正事。”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方迟的软肋。他抿紧嘴唇，不再说话。
　　从办公室出来，走廊上空无一人。方迟快步走在前面，恨不得立刻甩开身后那个人。
　　“就这么不想和我一组？”
　　邢嘉言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
　　方迟猛地停住脚步，转身看他：“你觉得我们适合做队友？”
　　昏黄的廊灯在邢嘉言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适不适合，试过才知道。”他的目光落在方迟紧握的拳头上，“还是说，你怕了？”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方迟一直压抑的火气。
　　“我怕什么？”他几乎是咬着牙反问。
　　邢嘉言微微倾身，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
　　“怕拖我后腿。”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方迟的瞳孔猛地收缩，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所有的难堪、不甘和愤怒在这一瞬间爆发，他猛地揪住邢嘉言的衣领，将他狠狠撞在走廊的墙壁上。
　　“你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
　　邢嘉言被他按在墙上，却意外地没有反抗。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方迟，看着那双总是带着防备和倔强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的受伤和愤怒。
　　“我说，”邢嘉言的声音依然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耐心，“怕你拖我后腿。”
　　方迟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几乎要控制不住挥出去。
　　“但是，”邢嘉言忽然话锋一转，目光直直地看进方迟眼底，“我更怕你因为这种无聊的自尊心，放弃证明自己的机会。”
　　方迟愣住了。
　　邢嘉言轻轻推开他还揪着自己衣领的手，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校服。
　　“明天开始，每天晚上图书馆研讨室，讨论竞赛题目。”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仿佛刚才那句挑衅从未说过，“别迟到。”
　　说完，他转身走向楼梯口，留下方迟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乱如麻。
　　邢嘉言那句话反复在他脑海里回响“怕你拖我后腿”。羞辱感像潮水般一阵阵涌上来，但奇怪的是，在那之下，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在蠢蠢欲动。
　　证明自己。
　　他要证明给邢嘉言看，他方迟绝不是任何人的拖累。
　　下晚自习后，方迟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小公寓。将沉甸甸的书包甩在椅子上，仿佛要将这一天积累的所有紧绷和尴尬都丢出去。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冰冷的屏幕光再次成为这方小天地的唯一光源。无需多想，他习惯性地登录了那个名为“观星台”的论坛。此刻，他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而网络另一端那个思维契合的陌生人“Yan”，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然后带着点发泄的意味，快速敲击起来。
　　Chaos:在吗？今天真是……见了鬼了。
　　他没想到对方回复得那么快。
　　Yan:在。怎么了？
　　Chaos:还记得我昨天跟你提过的，那个在教室里让我下不来台的家伙吗？
　　Yan:嗯。印象深刻。
　　Chaos:孽缘来了挡都挡不住。班主任不知道抽什么风，今天把我们俩调成同桌了！你敢信？！
　　隔着屏幕，方迟都能想象到自己此刻表情的扭曲。他完全没意识到，网络那头的人，正看着这条消息，嘴角可能正勾起怎样的弧度。
　　Yan:同桌？听起来……很有挑战性。
　　Chaos:何止是挑战！简直是酷刑！一整天，气氛尴尬得能冻死人。我连呼吸都得小心控制，生怕打扰到旁边那尊“大神”。
　　他顿了顿，想起那道几何题和后来的小组讨论，心情复杂地补充道。
　　Chaos:不过……说来奇怪。这家伙有时候是挺讨厌，目中无人，说话能气死你。但……在某些方面，又敏锐得可怕。
　　Yan:比如？
　　Chaos:比如晚自习小组讨论，我们居然……配合得还不错。他好像能猜到我的思路卡在哪里，随便点拨一下，就能让我豁然开朗。而且，他今天居然还跟我道歉了，为昨天的事。
　　Yan:道歉？这不像你描述中那个“目中无人”的家伙会做的事。
　　Chaos:对吧！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还递了个保温杯给我，说是赔罪。茉莉花茶的……我都没告诉他我喜欢喝茶。
　　打出这行字的时候，方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被自己放在书桌角落的那个浅蓝色保温杯。杯盖紧闭，但仿佛仍有清雅的茶香萦绕。
　　Yan:也许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难以接近？
　　Chaos:谁知道呢？也许只是学霸心血来潮的施舍？或者换个方式展示他的优越感？毕竟他可是年级第一，而我，永远差他那么一点。
　　字里行间透露出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在意和失落？
　　网络那头沉默了几秒。
　　Yan:分数不能代表一切。思维的独特性同样珍贵，就像你昨天那道题的思路。
　　看到这句话，方迟的心像是被轻轻触碰了一下。又是这种被理解、被肯定的感觉。只有和Yan聊天时，他才能感受到这种纯粹的、基于思维层面的尊重和共鸣。
　　Chaos:要是我那个同桌也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他昨天可是毫不客气地说我“效率太低”、“走弯路”。
　　Yan:……或许他当时并没有恶意，只是不善于表达？
　　Chaos:你干嘛老是帮他说话？方迟忍不住撇撇嘴，手指用力地敲着键盘，你又不认识他！
　　这句话发送出去后，方迟莫名觉得有点解气，仿佛在现实中无法对邢嘉言发泄的微小不满，此刻都转移到了这个总是试图“客观”评价的网友身上。
　　这一次，Yan的回复隔了稍长一点时间。
　　Yan:嗯，我不认识他。只是基于你的描述，做一些合理的推测。
　　Yan:不过，既然成了同桌，逃避也不是办法。或许可以试着……和平共处？毕竟还要相处很久。
　　Chaos:说得轻松……方迟叹了口气，一想到明天还要面对他，我就头疼。感觉像身边坐了个随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还是成绩特别好的那种。
　　Yan:换个角度想，有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在身边，或许能激励自己变得更强？
　　Chaos:道理我都懂……算了，不说这个了，想起来就烦。我们聊聊别的。
　　方迟熟练地切换了话题，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能让他感到安心和愉悦的学术讨论上。只有在这些抽象的概念和公式里，他才能暂时忘却现实中的烦恼，以及那个让他心思烦乱的同桌。
　　他沉浸在与Yan的思维碰撞中，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个让他“头疼”的源头，那个他正在吐槽的同桌，此刻正坐在自家的书桌前，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带着一丝无奈和极淡笑意的脸。
　　邢嘉言看着聊天框里“Chaos”发来的新问题，又瞥了一眼被自己放在手边、那个与方迟桌上同款的深蓝色保温杯，指尖在键盘上轻轻敲下回复。
　　Yan:关于那部分，我的理解是……
　　夜渐深，两个隔着网络的ID，一个带着小小的抱怨和未解的困惑，一个怀着无人知晓的秘密和引导的耐心，再次沉浸于属于他们的、纯粹的思想世界之中。
　　而现实中，那条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似乎也在这奇特的“三角”关系里，被一根无形的网线，悄悄地、微妙地连接了起来。方迟关掉电脑前，最后看了一眼和Yan的聊天记录，心里那点因邢嘉言而起的烦躁，竟然奇异地平复了不少。
　　“至少在网上，还有个能懂我的人。”他低声自语，带着一丝未察的慰藉，躺上了床。
　　而另一边的邢嘉言，则看着屏幕上“Chaos”最后发来的那个恍然大悟的“原来如此！”，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失笑：
　　“笨蛋。”
　　第一次小组讨论安排在周三晚上。方迟刻意迟到了五分钟，推开研讨室的门时，邢嘉言已经在了。白板上写满了复杂的公式，他正低头演算着什么，专注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听到开门声，邢嘉言头也不抬：“迟到了。”
　　方迟把书包重重地放在椅子上：“忘了。”
　　“借口。”邢嘉言终于抬起头，将一份打印好的资料推到他面前，“先把这些题目看完，半小时后讨论。”
　　那是一个全新的物理模型，涉及他们还没学到的内容。方迟粗略翻看了一下，眉头越皱越紧。
　　“这超出大纲了。”
　　“竞赛本来就不限于大纲。”邢嘉言转着笔，“还是说，你看不懂？”
　　又是这种挑衅的语气。方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火气，拿起资料开始仔细阅读。
　　起初他还有些抵触，但很快就被题目本身吸引了。这是一个关于电磁场中粒子运动的难题，常规解法极其繁琐。他不知不觉沉浸进去，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这里，”邢嘉言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手指点在他刚写下的一个方程上，“可以用规范变换简化。”
　　他的气息拂过方迟的耳畔，带来一阵微麻的触感。方迟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被白板上的思路吸引了注意力。
　　“但是规范不变性会引入额外的自由度......”他下意识地反驳。
　　“所以需要固定规范条件。”邢嘉言接过他的话，在草稿纸上快速写下一个补充方程，“这样就能消除冗余。”
　　方迟看着那个简洁优美的表达式，眼睛微微睁大。这个思路他从未想过，却一下子打通了所有关节。
　　“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个方法？”他忍不住问。
　　邢嘉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递给他：“我的笔记，借你看。”
　　方迟接过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就看到右下角那个熟悉的星空图案和花体的“Y”。他的指尖微微颤抖，抬头看向邢嘉言。
　　对方却已经回到座位，继续演算起来，仿佛刚才那个举动再自然不过。
　　那一晚的讨论出乎意料地高效。他们争论、质疑、互相补充，思维的火花在狭小的研讨室里激烈碰撞。当最后一道难题被攻克时，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十点。
　　方迟看着白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忽然想起昨晚和Yan的对话。那个素未谋面的网友也曾用类似的角度分析过问题，只是没有邢嘉言这么......咄咄逼人。
　　“还不走？”邢嘉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方迟回过神，开始收拾东西。走到门口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
　　“明天晚上，继续？”
　　邢嘉言正锁门，闻言动作顿了顿，侧头看他。廊灯下，他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
　　“嗯，别迟到。”
　　这一次，方迟没有反驳。
　　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风微凉。方迟摸出手机，点开和Yan的聊天界面。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昨晚，他抱怨同桌难相处，Yan耐心开导。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缓缓打下一行字：
　　Chaos：也许你说得对，他没那么难相处。
　　点击发送后，他关掉手机，抬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如同那个刻在钢笔和笔记本上的图案。
　　而在不远处，邢嘉言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他看着那条新消息，轻轻笑了笑，将手机放回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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