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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风清
松雪书屋”藏在牯岭街的尽头,门面窄小,招牌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斑驳。推开木门,铃铛轻响,一股陈年纸墨与霉尘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时光在此凝固。
顾与之站在最里排的书架前,背对着我,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峭。
没有寒暄。我走到他身后,直接撕开衣襟内侧的衬布,微微的刺痛传来,那颗被我体温焐得滚烫的盘香扣,落入掌心。我伸出手,将它递到他眼前。
他缓缓转身,目光落在那颗小小的、乳白色的纽扣上,像是被定住了。半晌,他才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接过那颗扣子。他走到窗边,就着那灰蒙蒙的天光,指腹反复地、珍重地摩挲着,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脸庞,又像是在解读无字的密码。
时间,一分一秒,在旧书的尘埃里缓慢爬行。
忽然,我看到他挺拔的肩背微微佝偻了一下,眼眶迅速泛红,水光在眼底积聚,他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再睁开时,他眼底的血色未退,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你姐姐杜念锦……是我们的同志。代号……‘深海’。”
“深海……”我喃喃重复。这两个字,像冰锥,刺穿了我最后的侥幸,又像烙印,将姐姐的名字刻进了永恒的丰碑。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灼热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我想起姐姐明媚的笑容,想起她临别前夜那决绝的眼神,想起父母倒在血泊里的身影……家仇国恨,姐妹情深,在这一刻,拧成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恸。
“她是为了掩护携带重要情报的同志转移,主动暴露,牺牲的。”他的声音低沉而痛楚,每一个字都浸着血泪,“敌人至今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保护了组织,也……保护了你。”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向我,那里面是沉重的、不容置疑的托付,“念柔同志,‘深海’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她牺牲自己保全的线索,有一部分,就在这颗纽扣里。她未竟的事业,现在,需要由你继续。”
同志。他叫我“同志”。这个词,像一道霹雳,劈开了我浑噩的天地,也像一道沉重的枷锁,牢牢锁住了我的未来。我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只知道伤春悲秋、沉溺于个人情爱的杜念柔,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必须踩着荆棘前行、继承“深海”遗志的战士。
我没有犹豫,挺直了脊梁,任由那股混杂着悲伤、愤怒与决绝的力量贯穿全身:“我需要做什么?” 声音平静,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定。
我成为了顾与之手下最隐秘的棋子,代号“灰雀”。利用周世伯侄女的身份,我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从那些高官显贵、太太小姐们的闲谈碎语中,筛选、拼凑有价值的信息。我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虚与委蛇,学会了在觥筹交错间,传递着关乎生死的密信。
而沈载舟,成了我潜伏生涯里,最甜蜜也最痛苦的折磨。我们像是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总在各种场合“偶遇”。有时是在画展,他站在一幅水墨山水前,我会恰好站在他身后,低声评论一句画意,指尖却悄悄将缩微胶卷塞进他大衣口袋的缝隙。有时是在慈善晚宴,我们擦肩而过,酒杯轻碰的瞬间,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暗语已悄然传递。每一次接触,都像在刀尖上跳舞。他的眼神依旧复杂,带着疏离,带着审视,偶尔,在我转身离去时,会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来不及掩饰的担忧。
有一次,我奉命获取一份关于港口封锁计划的文件。行动出了岔子,我被保密局的人盯上,甩掉尾巴后,慌不择路,躲进一条漆黑的小巷。心脏狂跳,冷汗浸湿了后背。就在我以为在劫难逃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将我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带着熟悉的、淡淡的烟草味。是沈载舟。
他把我紧紧按在怀里,用大衣裹住我,下巴抵着我的头顶,声音压抑到了极致,带着我从未听过的颤抖:“别动,别出声。”
追兵的脚步声和手电筒的光柱从巷口掠过。黑暗中,我们紧紧相拥,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如擂鼓的心跳。他的怀抱那么暖,那么让人贪恋,仿佛能隔绝外面所有的危险与冰冷。我几乎要沉溺进去,几乎想放弃一切,就这样跟他亡命天涯。
但只是一瞬。
脚步声远去,他猛地松开我,退后一步,恢复了那副冷峻的模样,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泛红的耳根,泄露了他方才的失态。“以后小心点。”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快步消失在巷子的另一端,决绝得没有回头。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们之间,横亘着的,早已不只是个人的恩怨情仇,更是家国、信仰、以及各自无法言说的秘密。这份爱,注定深埋心底,见不得光,只能在每一次生死边缘,借着一个仓促的拥抱,一次无声的对视,汲取一点点微弱的暖意,支撑着彼此,在这孤岛的寒夜里,继续走下去。
顾与之交给我的任务越来越重,那颗纽扣里隐藏的秘密,也如同剥茧抽丝般,逐渐显露冰山一角。它不仅仅关乎一份潜伏名单,更指向一个代号“夜莺”、深藏在台湾高层、与美国情报机构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神秘人物。姐姐用生命守护的,是一个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秘密。
而我也越来越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暗处冷冷地注视着我。不是沈载舟,那是一种更阴鸷、更充满恶意的窥探。我知道,危险正在逼近。姐姐走过的路,布满荆棘,而我也即将踏上去,或许,同样无法回头。
只是,在每一个难以成眠的深夜,我抚摸着那颗早已不在衣襟上的盘香扣,总会想起姐姐,想起沈载舟那双沉痛的眼睛,想起金陵城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月白风清的秋天。
民国的爱情,十有九悲。而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就已写满了离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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