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频痛觉

　　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起初只是零星的敲打，渐渐密集，最后连成一片绵延不绝的、冲刷一切的哗响。阮笙在时断时续的浅眠里听着这声响，觉得连梦境都被浸得潮湿冰冷。醒来时，天光被厚厚的雨云滤得所剩无几，房间里一片灰蒙蒙的暗沉。空气滞重，吸进肺里都带着水汽的沉坠感。

　　这种天气，对她而言意味着更多的“麻烦”。果然，早餐时母亲便温和却不容商量地开口：“笙笙，今天雨大，爸爸送你到学校门口。”

　　她捏着勺子的指尖微微一顿，垂下眼睫，“嗯”了一声。没有反驳的余地。每逢恶劣天气，这便成了家里的固定程序。一种无声的、过度保护的牢笼。她讨厌这种特殊对待，像时刻提醒着她的脆弱与不同，却又在心底某个角落，可耻地依赖着这份牢笼带来的、无需面对风雨的短暂安全。

　　父亲的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味和旧报纸的气息。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规律的扇形，窗外的一切——行色匆匆的路人、水花四溅的车轮、被雨水冲刷得颜色格外浓稠的店铺招牌——都成了模糊流动的背景。父亲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偶尔提醒一句“坐好”。车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引擎低鸣。阮笙靠在窗边，看着自己的脸模糊地映在布满水痕的玻璃上，扭曲，破碎。她想起小时候，也曾期待下雨天，可以名正言顺地钻进父亲宽大的雨衣里，被他带着穿过雨幕。那时候，雨是游戏的背景，是温暖的庇护。从什么时候开始，雨成了需要被严阵以待的、可能引发“问题”的警报了呢？

　　车子平稳地停在校门附近划出的临时区域。雨势依然不小，密集的雨点砸在车顶，噼啪作响。“到了，小心点，别淋着。”父亲侧过身，从后座拿出一把明显是提前准备好的、宽大的黑伞递给她。

　　“知道了。”她低声应道，接过伞，推开车门。瞬间，潮湿清冷的空气裹挟着喧嚣的雨声涌了进来。她撑开伞，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回头对驾驶座说了句：“爸爸再见，路上小心。”

　　父亲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点了点头。

　　她转身，汇入校门口撑着各色雨伞、匆忙涌入的人流。黑伞很大，将她整个人都罩在下面，隔绝了大部分雨水，却也像一个小小的、移动的孤岛。她小心地避让着周围旋转磕碰的伞沿，踩着湿滑的地面，走向教学楼。

　　走进教室时，身上不可避免地带着一股室外的潮气。她收起伞，在门口用力甩了甩伞面上的水珠，才走进去。教室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嘈杂中混杂着抱怨天气的声音，地面被踩出一片片湿漉漉的脚印，空气比平时更加闷浊。

　　她的座位靠窗。坐下前，目光无意间掠过后方——郁纾已经到了。她正低头看着摊在桌上的书，侧脸沉静，仿佛周遭的混乱与她无关。她身上似乎很干爽，看不出淋雨的痕迹。阮笙收回视线，将湿漉漉的伞小心地靠在课桌腿边，拿出早读的课本。

　　早读课在一片沉闷的氛围中开始。窗外的雨声是恒久的背景音，老师的讲课声时而被雨声盖过。阮笙有些难以集中精神，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一根线头。思绪有些飘忽，像窗玻璃上蜿蜒流下的雨水，没有方向。

　　课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大部分人都被困在教室里，三五成群地聊天、玩手机，或者补觉。阮笙不想加入任何一群，也不想在拥挤的走廊里穿梭，便依旧坐在座位上，从书包里拿出一本边角有些卷曲的旧诗集，随意翻看。字句在眼前流过，意义却难以驻足，但这机械的翻阅动作本身，能帮她隔开周遭无所事事的空白。

　　“咦？在看诗？”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自来熟的声音在斜前方响起，打破了阮笙用书本筑起的脆弱的安静屏障。

　　她抬起头，看见林净半个身子转过来，胳膊很自然地搭在她的椅背上，脸上是毫不设防的、灿烂的笑容。林净是新转来的，就坐在隔了一条过道的位置，还是特意调过来的。她似乎有种天生的亲和力，转来不久就和周围人混熟了，像一团行走的、温暖明亮的小火焰。

　　“嗯。”阮笙有些无措地应了一声，下意识想把书合上。

　　“别收呀，”林净好奇地凑近了些，瞥了一眼书页，“让我看看……哦，这个诗人我知道一点！你喜欢这种调调的啊？”她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纯粹的好奇。

　　“随便看看。”阮笙低声说，手指捏紧了书页。

　　“随便看看就能看这么深的诗，厉害哦。”林净笑嘻嘻地说，完全没有察觉到阮笙的不自在，或者说，察觉到了但并不在意，“我就看不进去，太绕了。哎，我觉得你挺有意思的，安安静静的，好像心里装着很多事的样子。”

　　阮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抿紧了唇。

　　林净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自顾自地换了个话题，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分享秘密的雀跃：“哎，对了，你跟后面那位……郁纾，熟吗？”

　　听到这个名字，阮笙心里那点刚刚因林净的主动搭话而升起的一丝微弱波动，瞬间沉了下去。

　　“不熟。”她给出了一个更简短、更清晰的答案。

　　“我就猜到了！”林净一副了然的神情，她回头飞快地瞟了一眼郁纾的方向，又转回来，声音压得更低，“她那人吧……一直都那样。我跟她，还有沐羚，我们仨家里长辈认识，算是从小就认识。不过她跟个大冰块一样，懒得搭理我，偶尔还刺我两句。”林净撇撇嘴，语气里倒没有恶意，更像是陈述一个习以为常的事实，“这回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突然要转学，我们也算是铁三角吧，所以我干脆撺掇沐羚一起，跟着转学。

　　原来是这样。阮笙心里那点模糊的疑惑似乎有了答案。郁纾并非独自出现，她身后连着林净和沐羚，连着一段她完全陌生的、属于另一个圈子的过去。这种带着“背景”的闯入，让郁纾身上那种疏离感显得更加合理，也……更加令人难以接近了。

　　“沐羚跟她更聊得开，她们俩有时候会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林净朝教室另一个方向努了努嘴，阮笙看到了坐在靠墙位置的沐羚，她正低头看书，侧脸沉静。“不过沐羚现在大概也懒得去碰钉子，郁纾想一个人的时候，谁也凑不上去。”

　　“那你们……为什么转来这儿？”阮笙忍不住问，声音很轻。这个问题或许有些越界，但林净坦率的态度让她稍微放松了一丝警惕。

　　林净耸耸肩，笑容明朗：“哪儿不都一样？反正换个环境也挺好玩的。而且，”她眨了眨眼，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沐羚的方向，又转回来，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某人反正会一起，我就怎么好玩怎么来呗，就算不一起，我也有办法让她一起。”

　　这话说得自然又亲昵，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陪伴意味。阮笙听懂了其中的潜台词，林净和沐羚的关系，显然比她最初以为的“认识”要紧密得多。这种紧密，与她所理解的任何关系都不太一样，有一种独特的、排他的氛围。

　　“别想太多，”林净像是看穿了她的沉默，拍了拍她的椅背，笑容依旧明亮，“我们是我们。我就是觉得你安静得跟周围闹哄哄的有点格格不入，挺好奇的。至于后面那位……”她又回头瞟了一眼，“她活在自己的轨道里，一般人不打扰她，她也不会搭理你。不过……”

　　林净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凑得更近些，用几乎耳语的声音说：“你要是哪天觉得，嗯……太安静了，或者有什么事儿不知道跟谁说，可以找我聊聊。我这个人，就是爱管闲事，耳朵也挺好使的。”她眨眨眼，笑容里带着一种坦率的温暖，没有探究，没有怜悯，只是一种简单的、近乎本能的友善。

　　阮笙愣住了。这种直接的、不带任何先决条件的“邀请”，对她而言太过陌生。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最后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林净似乎对这个微小的回应很满意，又笑嘻嘻地说了句“那你看书吧”，便转回身去了。

　　阮笙却再也看不进去诗了。林净的话在她心里搅动。郁纾并非一个孤立的谜题，她身后连着熟悉她过去的人，连着一个她关系网络。而林净和沐羚，她们之间那种自然而独特的羁绊，以及林净对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近乎鲁莽的善意，都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带着轻微压力的暖意。她习惯了被忽视，或者被小心翼翼地对待，却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这种直接的、明亮的靠近。

　　就在这时，她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是来自前方林净的方向，也不是后方郁纾的位置，而是来自后侧面。她微微侧头，看见沐羚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书，正隔着几步的距离，平静地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什么温度，却异常清晰，像在观察一个突然介入的、需要被评估的新因素。那目光很快扫过她，又似乎在她和林净之间停留了一瞬，最后淡淡地移开，重新落回自己的书本上，仿佛刚才的注视只是无意。

　　但阮笙却觉得，那短暂的一瞥里，包含了太多她读不懂的东西。是对林净随意靠近陌生人的些许不赞同？还是对她这个“新因素”本身的审视？又或者，只是她过于敏感？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无止无休。在这片潮湿的、窒闷的、被雨水困住的空间里，阮笙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这片自以为孤立无援的方寸之地，其边缘正在被来自不同方向的存在悄然触碰和界定。郁纾是后方一道沉默而稳定的、带着复杂背景的压力；林净是侧方一团突兀却温暖、带着某种牢固牵绊的光亮；而沐羚，则是侧后方一个冷静而莫测的、守护着那份牵绊的观察者。

　　她们三人之间，存在着一种紧密而排外的联系，那是她完全无法介入的过去与现在。而自己，这个一直试图缩进壳里的存在，却被无意中卷入了这个稳固三角的边缘光亮处。

　　她握着自己冰凉的指尖，垂下了眼。心头那阵莫名的、混合着困惑与一丝微弱慌乱的悸动，被她用力地、缓缓地压入心底更深的地方。

　　不要多想。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们是她们，你是你。保持安静，保持距离，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样。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急了，重重地敲在玻璃上，也敲在她那片刚刚被惊扰的、寂静的心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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