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耶和华

　　728就维持着那个姿势，一直读下去。

　　“由我进入愁苦之城，由我进入永劫之苦，由我进入万劫不复的人群中。”

　　那行字像一道光脉冲般在他脑海里炸开。明明只是陈旧的印刷字体，却仿佛在他体内回荡出一种低频的嗡鸣。那声音既不像人类的语调，也不像芯片的提示音，更像是一种被掩埋了的、跨越语言的召唤。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没有任何命令的情况下主动地继续往下读。一页又一页。那是一种奇异的失控。

　　“正义推动了崇高的造物主，神圣的力量、最高的智慧、本原的爱创造了我。”

　　“在我以前未有造物，除了永久存在的以外，而我也将永世长存。”

　　“进来的人们，你们必须把一切希望抛开！”[1]

　　空气里弥漫着的仍然是旧书的味道。将《神曲》抽出之后，架上其他书籍轻轻歪倒下来，激起一点尘灰。窗外依然是滔天的大雪，看不出天色，看不出明暗，看不出转瞬的或者永恒的时间。

　　728想，原来世界上除了杀戮与命令，还有别的事物能驭使人类的心跳。比如一个人写下的无必要的字迹，比如现在这种无来由的困惑。

　　在逃离之后，728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一开始的打算甚至只是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星球，干掉那个买到自己的倒霉蛋，就可以不再做那柄饮血的刀。

　　可是在此之后呢？

　　书上有屋主人一条小小的批注。

　　“地狱之门。”

　　那么自己在门里还是门外？自己该走向哪里？

　　芯片不说话。芯片也不能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

　　728想，应该像往常一样，排一排所有任务的优先级。他才发现自己仍然维持着捧书而立的姿势没动。他坐到沙发上思考，但是仍然没有放下那本书。

　　首先应该养好伤。看起来这个屋子是安全的，那屋主人呢？

　　728想了想自己昨天漏洞百出的行为。屋主人貌似对仿生人一无所知，没有敌意，单纯又弱小，完全构不成威胁。姑且继续观察。

　　随后是搞清这个星球的情况。白河太过边远，甚至没什么值得杀戮的目标，728此前没有来过。

　　……其实都不对。这些琐碎的任务不该享有最高的优先级，它们应该是服务于一个更高的任务的。

　　728窝在沙发上，想啊想啊，越想越觉得异样。也许还是太虚弱了吧，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而且这几天的情绪波动未免也太多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上次出现此刻一般的情绪，还是在多年前自己还是个新手的时候。

　　……惊异。

　　728惊异地发现，他此刻心中的最高目标真的只有那一个莫名的疑惑。

　　什么是耶和华？

　　是为了刺探情报上报基地吗？当然不是。是被目标最后眼神里的怜悯激怒了吗？自己的心理素质没那么差。那是为了刺探敌人把柄、给自己增加选择和谈判的筹码吗？自己已经逃到这里了，好像也不是。难道是为了圆那个基地所渲染的、也是自己早年间的英雄梦，以一己之力阻止这个计划吗？可是自己连这个计划是针对谁的都不知道，也对可能被牺牲的羔羊没有半点兴趣……

　　那么自己为什么如此困惑、如此在意，如此……好奇呢……

　　好奇。一个早已被728从任务执行过程中剔除的、无用且危险的词语。它意味着不稳定的变量，意味着可能偏离最优解，意味着随时可能走向死亡。

　　屋内灯光柔和，就像公元时代的黄昏，就像窗外漫天昏黄的雪色。贫瘠的白河星球没有户外智能造景设备，没有那些投影出来的漂亮星星。728再一次想起几十年前训练时的场景，那时的训练场也是在另一个没有造景设备的星球，为基地遴选而较劲的他们好像忽视了很多个这样的黄昏。

　　现在这里的黄昏和当时的黄昏还等价吗？自己当时真正从那个黄昏里醒过来了吗？

　　【有人靠近。】

　　728霍然抬头。玄关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门禁滴了一声。

　　……居然已经五点了？

　　【严重失职。行为与家政服务协议不符。】
　　【客厅需要打扫。需要准备晚餐。】

　　……不早说？自己这是怎么了？

　　728下意识地调整了呼吸频率，将手中那本《神曲》无声地合拢，放在身侧，身体微微紧绷，准备迎接屋主人的质询。

　　沈长秋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带点小心翼翼。728想，这不是他的家吗？

　　“啊，你醒啦！感觉还好吗？”

　　是不是应该表现得虚弱一点？

　　“嗯，正在恢复……”

　　728还没说完，沈长秋的目光就被他身旁的《神曲》吸引了。他眼睛很亮，亮得很少见，大概是现在很难找到像他这样不用屏幕只用纸笔的人了吧。

　　“你在看这个吗？”他快步走过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声音里的兴奋压也压不住，“你能读懂吗？嗯，或者，你的数据库之类的……能解析这本书吗？”

　　这么老的家政仿生人应该读不懂吧……但是拿着这本书又读不懂又不做家务，也太可疑了……

　　【目标情绪：极度愉悦。关联物：书籍《神曲》。……无法解析行为逻辑。】

　　他忘记了打扫，拿着屋主的藏书，而屋主却在为此高兴，还在斟酌和自己说话的用词……还有这么好哄的人类……

　　728没来由地想，如果他真的更早地买了另一个家政仿生人，发现这种型号真的只能做做家务的话，他每天回来的时候还会这样开口说话吗？在今天之前，他都是沉默地、孤独地把这些书一本本地读过去，就这样度过每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的吗？

　　老旧的家政型号芯片开始古板地背诵：【《神曲》，意大利诗人但丁·阿利吉耶里创作的长诗，约于公元1308年……】

　　但728突然有了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隐秘的想望：既然面前这个人好骗到这种程度，既然他弱小如初生的羔羊，既然自己的行为已经漏洞百出，那是不是再多露出一点马脚也无关紧要？

　　728的声音很轻很轻：“一点点……”

　　“太好了！”沈长秋笑起来，眉眼弯弯，十分孩子气。“现在能讨论这本书的人太少了，早知道你这么聪明，就应该早点买你回来的……嗯，是请你回来……这么说你会不高兴吗……”

　　他话音刚落，肚子清晰地咕噜了一声。

　　他脸有点红，小小声地解释：“啊，有点饿了，我们吃完饭再说吧……”

　　他要转身去厨房，但728先他一步站了起来。沈长秋想，他真的好高啊。

　　728平静地开口：“我去准备晚餐。”

　　沈长秋眨了眨眼，似乎没反应过来：“可是你的伤……”

　　“无大碍了，只需要慢慢恢复。放心，我是专业的。”

　　没说谎对吧，专业的特工也是专业的。

　　“那好吧，你小心些！”沈长秋没有坚持，乖乖坐了回去，仰头看着走向厨房的728，期待的眼睛亮成两颗星星。

　　厨房里的原料都是常见的合成营养剂，但是分门别类地有各种味道、各种形态，看来屋主人还是在有限的条件里，固执地模仿各种食材的本来面目。

　　728确实是专业的，无论是营养剂还是真正的食材都能够做得很好。他甚至曾经在一次任务里假扮厨子，虽然最后是把吃到那份牛排的目标成功毒死了，但那份牛排的味道着实还不错。

　　728备好菜，将那份仿蛋液滑入锅里的时候，他听到客厅里沈长秋的声音。

　　“喂您好……哦，仿生人啊……”

　　【购物电话回访。高度警戒。】

　　728本就灵敏的听觉神经更加警觉起来。

　　沈长秋的声音带着他惯有的、没什么戒心的温和：“对，是728型号……嗯，很好用啊！”

　　这么懒的家政机器人也不会退换货吗。728假装面无表情地继续翻锅。

　　“旧设备数据同步？”沈长秋的语气带上了些许困惑，“不了吧，我这没什么需要同步的……哦，出厂设置也不用恢复……”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一点想要快速结束的急迫，“也不用升级，真的不用，他现在这样挺好的……谢谢你们，再见！”

　　厨房里只有滋啦滋啦的声音了。728回神，发现锅里的炒蛋稍微老了一点。他赶紧把它盛出来。

　　【目标行为分析：主动规避外部探查。动机倾向于“保护现有状态”。】

　　保护……这个状态。保护……他。

　　728觉得这个念头比目睹一场死亡还吓人。

　　沈长秋小跑着来到厨房门口，脸上带着点做了决定后的轻松，和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维护了什么似的固执。

　　“是卖家的回访，”他解释道，像是在安抚谁，“说可以数据同步升级什么的，我觉得没必要，你现在这样就很好。而且你还会看书诶，或许你是隐藏款之类的吗？”

　　【关键词：“隐藏款”。含义解析：稀有，特殊，被期待。】

　　728翻锅的手稍稍一顿。

　　“隐藏款……”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沈长秋没注意，也可能没听见。

　　“我总觉得你跟别的仿生人不太一样。”他笑着说。

　　怀疑，警戒，异常……嗯，但是好像不是这样的……

　　728没法回答，只能将锅里的蛋炒饭盛到盘子里端出来，假装自己是个只能听懂基础指令的做饭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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