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窥见

　　那晚在马路对面站了很久之后，谢煜的生活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他依然是那个踩着点到教室，笔记做得一丝不苟，随堂测验永远第一个交卷的谢煜。只是偶尔在课间，当同学们嬉笑打闹时，他会望着窗外发呆，指尖无意识地转着笔。笔杆磕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像是在敲打某个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
　　那个粉头发的纹身师，叫许余。
　　这个名字，连同他那有点扎眼的发色和手腕上那根旧得发白的红绳，像不小心沾在衣服上的苍耳，拂不去，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提醒谢煜它的存在。
　　心里那点说不清的烦躁感，慢慢沉了下去，变成一种更实在的东西。像心里有个一直匀速跳动的小钟摆，忽然被人轻轻碰了一下，现在虽然还在摆，节奏却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明确地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周六下午，竞赛辅导班提前下课。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晒得柏油路面发软。谢煜背着书包，在公交站台犹豫了三秒钟，然后抬脚，朝着那个熟悉的方向走去。
　　推开“余烬”那扇沉甸甸的玻璃门，风铃“叮铃”一响。店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外面的燥热。空气中混合着消毒水、颜料还有一点淡淡的，像是檀香的味道。
　　许余正窝在工作台后面的椅子里，低着头，嘴里叼着一支铅笔的尾巴，对着一本摊开的厚书看得入神。粉色的头发有点乱，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听到铃声，他懒洋洋地抬起头。看到是谢煜，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把铅笔从嘴里拿下来，随手别在耳后。
　　“哟，学生小哥，今天不上课？”他语气随意，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
　　“嗯，下课早。”谢煜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摊开的书上，是讲哥特式建筑结构的图册。
　　“随便看。”许余用铅笔尾端点了点墙面，“有喜欢的风格可以问我。”
　　谢煜“嗯”了一声，却没去看墙上的图案。他的视线扫过工作台，上面散落着几张画废的草图，线条狂放。旁边放着一个马克杯，杯口缺了个小口。一切都透着一种随意又真实的生活气息。
　　两人一时无话。店里只有空调运作的嗡嗡声。谢煜有点不自在，感觉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他假装浏览墙上的图案，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瞟向许余。只见他又低下头，眉头微蹙，手指在书页的某个复杂拱券结构上慢慢描画，完全沉浸了进去。
　　这种专注，有种奇异的感染力，让谢煜也慢慢放松下来。他在靠墙的旧沙发上坐下，从书包里掏出物理卷子，摊在膝盖上。笔尖落在纸上，却有点写不下去。他发现自己好像在……偷偷地观察。
　　观察许余思考时下意识咬住下唇的习惯，观察他耳后那支随着动作微微颤动的铅笔，观察他左手腕上那根旧红绳——颜色褪得很淡了，边缘甚至有些起毛，却依然紧紧地系着。
　　不知过了多久，许余大概是坐累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一扭头，看见谢煜坐在那儿，卷子没写几个字，倒是有点走神。
　　“喂，好学生，跑我这自习来了？”许余挑眉，带着点戏谑。
　　谢煜耳根有点热，镇定地推了推眼镜：“这里……挺安静的。”
　　许余嗤笑一声，没再逗他，转而拿起画笔，在一张新纸上勾线。谢煜发现，他工作的时候非常安静，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气氛有点微妙，但并不让人难受。谢煜索性放下写不进去的卷子，从书包侧袋掏出一本《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浅说》，自顾自看了起来。这本书他看了很多遍，有些章节甚至能背下来，此时拿出来，更像是一种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突兀的道具。
　　阳光透过玻璃门，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两个人，一个在左边勾画着虚幻的图案，一个在右边研读着宇宙的规律，互不打扰，却又奇异地构成了一种暂时的平衡。
　　直到风铃再次响起。
　　杨远推门进来，带进一股热浪和街边小吃的油烟味。“阿余！给你带了生煎，趁热吃！”他嗓门洪亮，瞬间打破了室内的宁静。他手里拎着塑料袋，目光扫到沙发上的谢煜时，笑容淡了点，但还是点了点头。
　　“谢了。”许余放下笔，接过袋子，语气很自然。
　　杨远很熟稔地走到他身后，大手按上他的肩膀：“画一下午了，给你松松筋骨。”他开始给许余按摩肩膀，动作看起来有点粗鲁，但许余却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微微闭上了眼睛。
　　谢煜合上书，开始收拾书包。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在他拉上书包拉链的时候，许余忽然睁开眼，看向他：“要走了？”
　　“嗯，该回去了。”谢煜站起身。
　　杨远一边揉着许余的肩，一边看似随意地问：“小朋友，经常来玩啊？”
　　谢煜背上书包，语气平淡：“路过，觉得这里安静，适合看书。”
　　许余闻言，嘴角似乎微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很快又抿直了。他没说什么，只是拿起一个生煎，咬了一口。
　　“慢走啊。”杨远说。
　　谢煜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秒，还是回头说了一句：“书，下次带来还你。”他指的是许余刚才看的那本哥特建筑图册。
　　许余嘴里含着食物，含糊地“唔”了一声，算是回答。
　　推开门，傍晚的热风扑面而来。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嘈杂，瞬间将身后那个安静的空间隔绝开来。谢煜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汽车尾气的空气，感觉心跳有点快，却又不是慌张的那种快。
　　他好像……有点摸到和那个粉毛纹身师相处的门道了。不是硬闯，而是像水一样，慢慢地、无声地渗进去。让他习惯自己的存在，就像习惯店里那把旧沙发，或者那个缺了口的马克杯。
　　这一次，谢煜没有直接回家。他在街角的便利店买了一瓶冰水，靠在玻璃门上，慢慢喝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脑子里不再是纷乱的心跳和模糊的冲动，而是一个清晰的、冷静的念头：
　　许余和杨远之间，确实有种别人插不进去的熟稔。但那种熟稔，看起来坚固，却好像……少了点什么。像一堵被烟火气熏久了的墙，看着厚实，细看却有裂缝。
　　而他，从那些裂缝里穿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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