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沉砚

　　那场秋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凉。法语课上，许清和周砚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冰壁。他依旧坐在前排，脊背挺直，偶尔低头记笔记时，碎发会遮住部分眉眼，却再没有回过头，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扫向她的角落。许清把自己缩得更紧了，像一只受惊的蜗牛，躲在自己坚硬的壳里，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她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沉默和疏远中，滑向再无交集的平行线。

　　直到一个周五的黄昏。许清因为值日，离开教室时天色已经染上了墨蓝。她抱着几本要带回家复习的书，独自走向校门口。路过教学楼后那片安静的小花园时，她听到了隐约的钢琴声。

　　不是从音乐教室的方向传来的，而是花园角落那间偶尔开放的、堆放旧物的器材室。琴声断断续续，有些生涩，像是在反复练习某个困难的段落。

　　鬼使神差地，许清放轻了脚步，循着声音走过去。器材室的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隙。透过缝隙，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周砚坐在一架蒙着些许灰尘的旧钢琴前，微蹙着眉，手指在琴键上有些烦躁地敲击着一段旋律，正是德彪西《月光》的开头。他似乎卡在了某个过渡句，反复尝试，却总是不太流畅。夕阳最后一点余晖透过高窗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略显紧绷的侧影。

　　许清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那本笔记本里，自己曾偷偷写过，觉得他弹琴时的样子，像月光下孤独流淌的溪水。也想起那天，自己是如何仓皇地拒绝了他关于德彪西音乐会的邀约。

　　就在这时，周砚似乎因为又一次的失误，有些泄气地停了下来，手指重重按下一个低音和弦，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肩膀微微塌下，露出了一丝平时绝不会在人前展现的疲惫和懊恼。

　　许清看得怔住。她印象中的周砚，总是清冷的、从容的，带着一种与周遭喧嚣隔离开的疏离感。此刻这个有些挫败、甚至有点孩子气的他，是她从未见过的。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或许是脚下不小心踩到了落叶。周砚忽然警觉地回过头，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门缝外的她。

　　四目相对。

　　许清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怀里的书差点掉在地上。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一种偷窥被当场抓包的窘迫让她无地自容。

　　周砚显然也愣了一下，脸上的疲惫和懊恼迅速褪去，恢复了往常的淡漠。但他没有立刻移开目光，也没有出声质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我……我只是路过。”许清慌忙解释，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听到琴声……”

　　周砚沉默了几秒，目光从她通红的脸颊移到她怀里抱着的书上，最后又回到她闪烁着躲避的眼睛。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他转回身，随手合上了琴盖，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清晰。

　　许清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得脚趾蜷缩。

　　就在她准备硬着头皮转身逃跑时，周砚却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不再是完全的冰冷：

　　“这首曲子，是有点难。”

　　许清惊讶地抬头，看到他并没有看她，而是看着那架旧钢琴，像是在对钢琴说话，又像是……在对她解释刚才的烦躁。

　　“节奏和踏板，不太好控制。”他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练习不顺时的坦诚。

　　这是那次不愉快的邀约之后，他第一次对她说了学习之外的话。许清的心跳得更快了，一种微弱的、不真切的暖流，混着巨大的窘迫，在她心间盘旋。

　　“我……我觉得你弹得……很好听。”她鼓起勇气，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说出了这句在她心里盘旋了很久的真心话。虽然只是断断续续的练习，但那音色里的清冷和朦胧感，已经抓住了她。

　　周砚终于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夕阳的余晖在他眼底投下浅浅的光影，让他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冷静的眼睛，此刻看起来柔和了些许。

　　“是吗？”他轻轻反问，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转瞬即逝，“谢谢。”

　　然后，他站起身，拎起放在旁边的书包，走向门口。

　　许清下意识地让开通道。

　　他在她面前停顿了一瞬，目光掠过她依旧泛红的脸颊，语气恢复了平常的疏离，但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冰冷：

　　“天快黑了，早点回去吧。”

　　说完，他迈开步子，从小花园的另一条路离开了，背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许清独自站在原地，怀里抱着书，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断断续续的《月光》，以及他最后那句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让她心跳失序的“谢谢”和“早点回去”。

　　这一次短暂的、意外的交谈，没有改变任何既定的事实。他依旧遥远，她依旧胆怯。但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那层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她知道，那道光可能什么也改变不了，但至少在这个黄昏，让她窥见了他完美表象下的一丝真实，也让她那场无人知晓的暗恋，在彻底的荒芜之中，生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带着酸涩的暖意。

　　她抱着书，慢慢走出小花园。天边最后一抹亮色也隐没了，星星开始零星地闪烁。她的心跳，久久未能平息。

　　那次黄昏器材室的短暂相遇，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许清的心底漾开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周砚那句“这首曲子是有点难”和他练习时微蹙的眉头、泄气时按下的沉重和弦，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原来，那个看似无所不能、永远清冷耀眼的周砚，也会有挫败和烦恼的时刻。这个认知，奇异地淡化了一些她因秘密可能暴露而产生的羞耻和恐惧，反而生出一种细微的、近乎怜惜的理解。

　　然而，现实生活中的轨迹并未因此发生明显偏移。法语课上，他们依旧是两条平行线。周砚没有因为那次偶遇而多看她一眼，许清也依旧缺乏主动打破僵局的勇气。只是，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每次看到他的背影都如同接受审判，目光里多了几分复杂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一周后的体育课，内容是八百米测试。跑道旁，许清做完热身，感觉小腹隐隐传来熟悉的坠痛感，心里暗道不妙。果然，第一圈还没跑完，疼痛就加剧起来，额角渗出冷汗，脚步也变得虚浮。她咬着牙想坚持，视线却开始有些模糊。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她身旁跑过，带起一阵轻微的风。是周砚，他所在的男生组刚刚测试结束。他似乎瞥了她一眼，脚步未停，径直跑向了终点方向。

　　许清心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但更多的是对自己身体状况的懊恼。她强忍着不适，几乎是拖着步子挪完了最后半圈，成绩自然惨不忍睹。冲过终点线后，她立刻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喘着气，额前的头发被汗水黏住，脸色苍白。

　　体育老师看了看秒表，又看了看她的状态，皱了皱眉：“许清，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

　　“没……没事，老师。”她勉强直起身，声音虚弱。

　　“去旁边休息一下，喝点热水。”老师指了指跑道旁的看台。

　　许清点点头，脚步虚浮地走向看台。每走一步，小腹都传来一阵绞痛。就在她几乎要支撑不住时，一瓶拧开了瓶盖的矿泉水和一个折叠好的深蓝色运动外套，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到了她面前。

　　她愕然抬头，对上了周砚平静无波的眼睛。他已经换回了校服，白衬衫的领口微微敞开，额发还有些湿漉。

　　“水是新的。”他言简意赅，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将水和外套往她手里又递了递，“垫着坐，石头凉。”

　　许清完全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接了过来。瓶身冰凉，但他的外套还带着一点奔跑后的余温，干燥而柔软。

　　“……谢谢。”她声音干涩，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周砚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身走向了正在集合的男生队伍，仿佛刚才那个递水递衣服的动作，只是顺手而为，不值一提。

　　许清握着那瓶水，抱着那件带着淡淡皂角香和一丝若有似无松木气息的外套，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体育老师吹哨催促休息的同学自由活动，她才恍然回神，慢慢走到看台角落坐下。

　　她把外套垫在冰凉的石阶上，喝了一口水。微凉的水滑过喉咙，似乎真的缓解了一些不适。小腹的疼痛依然存在，但心口某个地方，却被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情绪缓缓填满。她低头看着膝盖上那件深蓝色的外套，指尖悄悄摩挲着柔软的布料，一种被细微照料的暖意，混合着巨大的不知所措，在她心头交织缠绕。

　　他看到了她的狼狈，却没有点破，只是用一种沉默而体贴的方式，给予了最实际的帮助。这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心慌意乱。

　　那天放学后，许清仔细地将那件外套折叠好，放进自己的书包。她想着，下次法语课的时候，找个机会还给他，并且再次郑重地道谢。

　　然而，下一次法语课，周砚请假了。听前排同学议论，是乐队有紧急的合练。

　　再下一次课，他终于来了。下课后，许清鼓起勇气，抱着洗好晾干、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外套，走到他座位旁边。

　　“周砚，”她轻声叫他，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烫，“谢谢你上次的外套。”

　　周砚正在收拾书包，闻声抬起头，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件深蓝色外套上，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什么，快得让她抓不住。

　　“没事。”他接过外套，随手塞进背包，动作自然，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他拉上背包拉链，看向她，语气平常地问了一句，“身体好了？”

　　“……嗯，好了。”许清点头，心里像揣了只兔子。

　　“那就好。”他说完，背起书包，“我先走了。”

　　“好……再见。”

　　他再次点头，转身离开。

　　许清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教室门口，心里五味杂陈。他的态度依旧疏离，甚至比器材室那次更加平淡。但那瓶水，那件外套，和他刚刚那句“身体好了？”的询问，又真切地发生过。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出于基本的礼貌和同情，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在意？

　　她得不到答案。

　　这场暗恋，仿佛陷入了一场更加迷离的雾中。她曾经以为的秘密早已暴露，她仓皇推开过他，却又在狼狈时接受了他不动声色的帮助。他们之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联系，但这联系是如此纤细而模糊，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许清叹了口气，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慢慢走出教室。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明亮而温暖，她却觉得前路依旧是一片看不分明的朦胧。

　　她和周砚，似乎总是处在这样一种状态——靠近一点点，又迅速退回到安全的距离。每一次短暂的、似乎拉近的接触之后，紧随其后的，是更长的沉默和更远的疏离。

　　而她的心事，依旧深埋心底，在希望与失望的交替中，无声地滋长，又无声地凋零。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