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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之“毒”
料理了赵瑾后的日子,京城依旧繁华喧嚣,我的内心却像被一层薄灰覆盖,闷闷的,透不过气来。那些衣香鬓影的场合,那些言笑晏晏的面孔,剥开锦绣外袍,内里多是些不堪的虱子。
我愈发懒得出门应酬,只愿窝在自家的园子里,侍弄那些不会说话却最是真诚的花草,或是静下心来翻阅账本,打理我那几间日渐兴隆的陪嫁铺子。指尖拨过算珠的清脆声响,远比那些虚伪的奉承来得悦耳。我只图这一方天地里的耳根清净。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正对着一盆新到的素心兰描摹花样子,试图将那份清雅孤傲留在纸上。兰叶挺拔,花瓣晶莹,我描得专注,几乎要忘却外间纷扰。
侍女云舒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通报:“小姐,表少爷来了。”
笔尖猛地一顿,一滴饱满的浓墨猝然落在宣纸上那将成未成的花瓣上,迅速氤开,污了一片清雅,像极了骤然笼罩在我心头的阴翳。
来的是姨母家的表哥,柳云逸。柳家与沈家原是门当户对的姻亲,早年他常来府中小住,我们算得上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他曾是我少时课业繁重、被闺阁规矩束缚得喘不过气时,会温言开解、悄悄递上一包松子糖的兄长。及笄礼后,我拒婚名声有损,他也曾来过几回,避开人,说些“外人不知你的好,表哥却知你心性高洁”的体己话,在那段略显灰暗的日子里,确实给过我些许难得的慰藉。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眼神里那份纯粹的关切,似乎掺杂了些别的东西,看得我有些不自在。
我搁下笔,看着那被墨迹毁掉的花样,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理了理微皱的衣裙:“请表哥到西厢小花厅用茶吧。”
花厅里,柳云逸已坐在那儿。他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甚至有些发白的蓝色直裰,衬得他原本温润的面容多了几分落魄的书卷气,只是那眉宇间,锁着一股难以舒展的郁气,像是被生活重担压得喘不过气。见我进来,他立刻起身,脸上绽开那抹我熟悉的、带着三分关切七分温柔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如今看来,似乎也带了些刻意:“微表妹。”
“云逸表哥。”我微微颔首,在他对面的梨花木椅上落座,姿态疏离而客气。
丫鬟奉上清茶和几样精细茶点后,便垂手退至厅外。柳云逸并未如往常般先闲话家常,问问我近日起居,或是评论一下园中景致,反而沉默下来,手指反复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似有难言之隐,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让花厅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微妹妹,”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重与真诚,“我知你心气高,见识不凡,寻常凡夫俗子入不了你的眼。赵瑾那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辈,更是配不上你。可……可这世道对女子终究是苛刻的,青春韶华易逝,总要有个归宿才是安稳。”
我端起茶杯,垂眸看着碧绿的茶叶在澄澈的茶汤中缓缓舒展,心下已警惕了几分,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道:“表哥今日过来,究竟想说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我,像是下了极大决心,声音又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激动:“微妹妹,我……我自知家道中落,如今门第,确实配不上你尚书府嫡女的正室之位。可我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从小至今,从未变过!你若……你若肯屈就,我立刻回去恳求母亲上门,聘你为贵妾!”他语气愈发激动,甚至不自觉地向我的方向倾了倾身,“我柳云逸在此对天发誓,此生绝不负你!定会悬梁刺股,刻苦攻读,早日建功立业,届时,定将你风风光光扶为正室夫人!”
“贵妾?”
这两个字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猝不及防地扇在我脸上。我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一股荒谬绝伦之感直冲头顶,血液似乎瞬间涌了上来,脸颊发烫。气到极致,心底反而涌上一片冰冷的清醒。这就是我曾真心视若兄长的表哥?在我刚刚摔了玉佩,明明白白向所有人宣告我绝不接受勉强婚姻之后,在我可能因此名声受损的当口,他竟敢、他竟敢用“贵妾”之位来“成全”我?来“施舍”我?
我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叩”声,在寂静的花厅里格外刺耳。我的指尖因用力克制而微微发白,胸腔里怒火翻涌,声音却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棱:“表哥真是替我打算得周全。处处都在为我‘着想’。只可惜,我沈知微宁可剪了头发去做姑子,青灯古佛一辈子,也绝不自轻自贱,为人妾室!表哥这番‘美意’,我承受不起!”
柳云逸被我眼中毫不掩饰的厉色与嘲讽刺得一缩,脸上迅速掠过一丝狼狈与难堪,但旋即,那点难堪被一种更强烈的、破罐破摔的急切取代。他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语气变得急促起来:“微妹妹!你何必如此固执?放眼京城,那些高门大户,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贵妾之位,已是不易!何况我发誓会扶正你!如今……如今我急需一笔银子打点前程!若得沈家相助,我必能早日金榜题名,重振柳家门楣!到时你我……”
“打点?”我敏锐地抓住这个关键词,心念急转。前几日,我偶然从父亲书房外经过,听得他与心腹幕僚在内低语,似乎提及漕运上最近有些异动,有人在暗中利用官船大规模夹带私货,规模不小,朝廷已密遣御史暗中查访。而母亲前两日似乎也随口提过一句,说柳家表哥近来常与一些身份不明、带有江湖气的人往来……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暗中潜伏的毒蛇,骤然缠上我的心头——他如此急切需要大笔银钱,行事又如此鬼祟,莫非……沾了那漕运私货的杀头买卖?
我被这个想法惊得心头一悸,背上瞬间沁出一层薄汗。若真如此,他今日这番“求婚”,哪里是念什么旧情,分明是看中了我身后的沈家,想拉我们做他这滔天罪行的护身符和钱袋子!
我强压住心惊肉跳,面上反而缓了神色,收敛起方才的凌厉,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探究与“关切”,甚至语气都放软了些:“表哥急需银子?所为何事?若是正途,为了科举前程,或许我可以……想想办法,从我的体己里挪一些给你。”
他见我语气松动,不再疾言厉色,眼中瞬间迸发出近乎狂喜的希冀光芒,急忙向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是一门极赚钱的生意!风险是有些,但利润惊人!只需打点好几个关键关节,后续便是金山银海等着我们!微妹妹,你此番若助我,他日我富贵了,定与你共享!我柳云逸对天发誓,绝不负你!”他反复强调着“绝不负你”,眼神却紧紧盯着我的反应,充满了对银钱的渴望。
他越是语焉不详,只空泛地强调利润如何丰厚,对我的“情意”如何深重,却对具体是何生意、风险何在避而不谈,我心下的怀疑便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那“私盐”二字,几乎已在我舌尖打转,带着血腥的气息。若他真卷入此事,此刻向我求助,无异于是要将整个沈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岂止是算计我的感情,这简直是恶毒至极!
我垂下眼睫,故作沉吟,指尖在杯沿轻轻划动,仿佛在认真权衡利弊。片刻后,我才抬眼看他,语气带着一丝犹豫:“此事……关系不小,数额想必也不小。我需要些时日筹措,也要想想如何不惊动父亲母亲。表哥不妨先回去,等我消息。”
柳云逸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见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并非全无希望,又连忙说了许多保证的话,什么“此生唯你一人”、“定让你凤冠霞帔”,那些曾经或许能打动我的甜言蜜语,此刻听来只觉得虚伪刺耳。他一步三回头,满怀期待地走了。
看着他消失在月洞门后的背影,我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和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凝重。
“云舒,”我立刻沉声唤道。
“小姐?”云舒应声上前,脸上也带着忧色。
“立刻去请秦妈妈过来,就说我有些针线上的疑难要请教她,务必让她悄悄来我房里,别惊动任何人。”秦妈妈是我的乳母,将我自小带大,情同母女。她的儿子,我的乳兄秦川,在外院当差,为人机警沉稳,身手也不错,且对我绝对忠心,是我目前最能倚重的人。
等待秦妈妈的时间里,我独自坐在内室临窗的软榻上,窗外的蝉鸣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柳云逸那些话,像魔音一般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贵妾”、“打点”、“绝不负你”……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人。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深呼吸。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我必须证实我的猜测。
我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笔,却并非要练字或作画。我将柳云逸今日的来访、他的提议、他的神情语气,尤其是关于“生意”、“打点关节”、“急需银两”的关键词,以及我关于漕运私盐的猜测,一一详细记录下来。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思绪也随之慢慢清晰。这不是冲动,我需要理清这团乱麻,抓住其中最要害的线索。
秦妈妈很快悄无声息地来了,脸上带着关切:“小姐,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屏退了云舒和其他小丫鬟,只留秦妈妈在内室,关紧了房门。
“妈妈,”我紧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温暖而粗糙,带着岁月的痕迹,让我冰凉的指尖感受到一丝暖意,但我的心却因为要说的话而愈发沉重,声音压得极低,“我需要秦川哥哥帮我查一个人,柳云逸。”
我将我的怀疑,除了父亲书房听来的消息来源模糊处理外,几乎和盘托出。我说我察觉柳云逸近来行踪诡秘,常与一些身份不明、带有江湖气的人往来,言谈间对银钱需求急切,甚至不惜以“贵妾”之位诱我入局,我担心他卷入了什么非法的勾当,会危及我们沈家。我将那张写满关键信息的纸递给她:“告诉秦川哥哥,重点查他近三个月来的行踪,见了哪些人,特别是与漕运、码头、货栈有关联的。还有,他在城外是否有隐秘的落脚点,里面是否藏有账册、往来书信等物证。”
秦妈妈听完,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她看着我长大,深知我性子,若非情势危急,关系到家族安危,我绝不会动用这等暗中查探的手段,而且还是针对有姻亲关系的表少爷。她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厉色,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张纸仔细收进怀里:“小姐放心,老婆子明白轻重。川子也知道分寸,定会小心行事,办得稳妥。”
接下来的三天,于我而言,如同在滚烫的油锅中反复煎熬。我表面依旧如常,去给母亲请安,在园子里赏花,坐在窗下理账,甚至比平日更显平静从容。但只有贴身伺候的云舒能察觉,我时常会对着窗外一株开败的石榴花失神许久,端起的茶盏忘了喝,晚膳也动不了几筷。
我在等,等一个答案。一个或许会彻底斩断我少时最后一点温情记忆的答案。
第三天,夜幕深沉,万籁俱寂,连巡夜婆子的梆子声都显得遥远。云舒悄悄引着秦川从后园角门进来。他穿着一身深色的短打衣裳,几乎融入夜色,带着一身露水寒气,脸上没有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只有一片肃然。
“小姐,”秦川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查清楚了。表少爷……柳云逸确实与漕帮一个姓王的香主往来频繁。他们合伙在做私盐买卖,份额不小,利用官船夹带,已运作近半年。他们在城外榆钱胡同有一处不起眼的外宅,明面上养着一个从南边来的唱曲儿女子,实则那里是他们会账、藏匿账册和部分赃银的地方。”
我的心直直地沉下去,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打开,里面是几张墨迹有些洇染、字迹略显模糊的账页副本,显然是匆忙间摹印下来的。但上面的数字、代号、日期,以及清晰可辨的“王香主”、“柳”等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生疼。“这是小人设法买通那外宅一个贪杯的看守,趁他昨夜值守醉酒时,偷偷潜入书房,就着窗外月光匆匆摹印的。账本原件锁在书房一个紫檀木匣子里,藏在多宝阁的暗格里,那里日夜有人看守,无法拿到原件。”
我接过那几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指尖一片冰凉。证据确凿!柳云逸,他真的做了!不仅做了,还做得如此之大,如此肆无忌惮!
秦川继续道,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小人还探听到,他们最近一批货数目巨大,正在寻找可靠的门路出手,急需大笔银钱打点沿途关卡,所以柳云逸近来才如此焦躁,四处钻营筹钱,甚至……把主意打到了小姐头上……”
后面的话,我已无需再听。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怀疑,都被这冰冷的证据和事实无情地证实。那个曾站在海棠树下,温润如玉地教我念“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表哥,早已在利益的泥沼中沉沦,变得面目全非。他不仅算计我的感情,践踏我的尊严,更要将我全家拖入这足以抄家流放、甚至灭门的滔天大罪之中!
心寒吗?早已寒透,如同沉入数九寒天的冰窟深处,连一丝暖意都寻不到了。
愤怒吗?有,但更多的,是一种斩断一切牵连后的、冰冷的决绝。
我不能让他毁了沈家。不能让他用所谓的“青梅竹马”之情,绑架我,绑架整个家族为他那肮脏的、贪婪的欲望陪葬!
我让秦川下去休息,并让云舒拿重金赏了那个被买通的看守,再次严令此事绝不可泄露半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书房里,烛火摇曳,映照着我苍白而平静的脸。我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书案前。左边,是那几张抄录的、带着罪恶气息的账目副本;右边,是一张空白的、普通的信笺。
我深吸一口气,提起一支不常用的狼毫笔,蘸饱了墨。
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我用左手,以一种完全不同于我平日风骨的、歪歪扭扭如同蒙童初学般的笔迹,开始书写。内容言简意赅,没有任何赘述,直指城外榆钱胡同某处外宅,藏匿有涉及漕运私盐的重要账册,并点明此事涉及一柳姓书生及漕帮王姓头目。不署名,不落款,没有任何能追查到我的痕迹。
写完,待墨迹彻底干透,我将信纸与那几张账目副本仔细叠好,封入一个普通的信封,用火漆随意封口,不盖任何私印。
“云舒,”我唤道,将封好的信递给她,目光沉静,“让秦川辛苦一趟,立刻动身,趁夜将此信,务必亲手、隐秘地投入漕运总督衙门那位奉旨查案的李御史值房门口的文书投递箱里。他知道该怎么做,务必小心,不能留下任何踪迹。”
云舒接过那封轻飘飘却足以决定许多人命运的信,看着我平静无波的脸,嘴唇微微动了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似乎想说什么,是劝慰?是不忍?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垂下眼睫,郑重地道:“是,小姐。奴婢这就去。”
她转身离去,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书房外的夜色里,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紧闭的窗户。夜风带着初夏的微凉和草木清香,立刻涌入,吹散了书房内沉闷得令人窒息的气息,也拂动了我额前的碎发。
窗外,月色清冷,如同水银泻地,无声地映照着庭院中沉寂的花木,在地上拉出长长的、模糊的影子。
我知道,这封信一旦送出去,柳云逸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前程、甚至他的性命,便算是彻底断了。我们之间那点可怜巴巴的、源自少时的情分,也如同这被风吹散的薄雾,彻底消散,再无痕迹。
心中没有半分不忍,只有一种亲手拿起利刃、斩断腐肉后的冰冷与决然。
利用感情者,当断!
拖人下水者,当罚!
危及家族者,当诛!
这,便是我沈知微,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里,为自己,也为家族,划下的不容逾越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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