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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圣诞节那天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如果不算上那每人一只干瘪得像是放了半个世纪的橘子和那块能把人牙硌掉的蛋糕。空气里飘着的卷心菜味儿似乎都比节日气氛来得浓郁。
我穿着那件过大的深蓝色开衫,袖子挽了好几道才露出手来。汤姆穿着那件合身的黑色呢子外套,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像个刚从葬礼回来的小绅士。我们隔着几张长条桌坐着,和其他孩子一起听着科尔夫人用她那平板无波的声调念了几句《圣经》,大意是让我们感恩现在拥有的一切——这话听起来总带点讽刺意味。
我用指甲费力地抠着橘子皮,那股辛辣的香气总算驱散了一点周遭的陈腐空气。汤姆则对面前的食物显得兴致缺缺,他用指尖推了推那块蛋糕,它纹丝不动,活像块砖头。
“我敢说这东西能砸晕一只老鼠。”坐在我对面的玛莎小声嘀咕着,她正试图掰开她的蛋糕,但效果不佳。
我能感觉到她心里的那点失望,像没吹起来的肥皂泡,还没成形就破了。周围其他孩子也差不多,拿到橘子时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大的空虚填满。节日本该是不同的,可在这里,除了多出这么一两样聊胜于无的东西,一切照旧。
我用余光瞥见汤姆,他正盯着自己面前的橘子,眼神空洞,好像在透过它看着别的什么东西。然后,他拿起橘子,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了饭堂。他的背影在那件过于体面的黑色外套里显得有些单薄。
圣诞节过后,日子像是被冻住了一样,过得格外缓慢。铅灰色的天空压在头顶,吝啬地不肯多给一丝阳光。院子里那几棵光秃秃的树在寒风里抖着,像极了我们在冷风里缩脖子的样子。
那件蓝色开衫虽然大了些,但确实暖和。有一次在走廊上迎面碰上汤姆,他停下脚步,目光在我身上那件松松垮垮的开衫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向下撇了撇,没说什么,但那种不屑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们被允许在主厅活动,条件是“保持安静”——这在二十几个孩子聚在一起时基本属于科尔夫人的美好幻想。
我坐在老位置上,看着窗外发呆。汤姆也在,他占据了壁炉旁一个还算舒服的位置——虽然不是科尔夫人的专属扶手椅,但也是一把有靠垫的木椅子。他手里拿着一本没有封皮的旧书在读。
就在这时,一股尖锐的、带着嫉妒和怨恨的情绪刺了过来。是埃里克,一个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孩子王的男孩。他不喜欢汤姆,尤其不喜欢汤姆那种不动声色却能掌控一切的样子。此刻他心里正在愤愤不平地想:“凭什么他总是能拿到最好的东西?那件外套本来应该是我的。”
这股情绪如此强烈,让我不由得皱了皱眉。我抬头看去,埃里克正和他的小团体挤在角落里,目光不时瞟向汤姆,带着一种想要挑衅却又不敢的憋屈。
我能感觉到汤姆那边传来一丝微弱的不耐烦,像有人在他耳边嗡嗡叫。但他头也没抬,只是翻过一页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突然,摆在埃里克旁边小凳子上的一杯水——那是他刚才咳嗽,科尔夫人破例给他的——毫无征兆地倾斜了一下,泼了他一身。
埃里克惊叫一声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拍打着湿漉漉的前襟。
“怎么回事!”他怒气冲冲地环顾四周,好像能找到是谁推倒了杯子似的。但杯子好好地立在凳子边上,周围也没有人靠近。
我看向汤姆。他依旧在看书,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但我捕捉到了那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小小得意,虽然转瞬即逝,但确实存在。就像一个孩子偷偷按下了某个机关,然后装作若无其事。
埃里克骂骂咧咧地跑去清理了。汤姆这时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埃里克狼狈的背影,然后不经意地落在我身上。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他那双黑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两潭结了冰的深水。
然后,他又低下头,继续看他的书。
我注意到汤姆看的那本书,纸张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那不是孤儿院的书。我忽然想起前几天似乎看到他趁着外出散步的机会,从街角那个总是眯着眼打盹的老书贩那里拿到的。他总是有办法弄到一些别人得不到的东西,有时候是小玩意儿,有时候是像这样的旧书。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是某种无声的威胁,也许是他天生就知道如何利用人心的弱点。
第二天,天气难得放晴,虽然阳光稀薄得像掺了水,但总归是有了点光亮。我们被赶到院子里“透透气”。
汤姆站在院子靠墙的地方,那里能晒到一点太阳。他微微仰起脸,闭着眼睛,苍白的皮肤在光线下几乎透明。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那种惯常的冷漠和疏离似乎融化了一点,显出几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难得的平静。
我坐在长凳上,看着他。他忽然睁开眼睛,准确无误地看向我,好像早就知道我在看他似的。
他皱了皱眉,没说话,但那意思很明显——你看什么?
我移开目光,假装在研究自己鞋尖上的破洞。
临近晚餐时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走廊里比平时更冷,呵出的气都成了一团白雾。
我和汤姆正好一前一后走向饭堂。走廊狭窄,灯光昏暗。
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我差点撞上他。
“你的头发,”他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审视,“比以前顺眼点了。”
这大概是他能说出的最接近“夸奖”的话了,虽然听起来更像是“以前简直没法看”。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闭上了。跟他争论这个毫无意义。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在昏暗的走廊里,像两尊沉默的雕像。
“像沾了灰尘的蜘蛛网。”他又补充了一句,带着点他特有的、刻薄的评价意味。
我没理他,绕过他继续往前走。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跟着我的后背,直到我拐进饭堂。
晚餐依旧是老样子——稀薄的汤,一片干巴巴的面包。唯一的惊喜是,汤里居然漂着几粒肉眼可见的肉末。这简直是过节般的待遇了。
我端着我的盘子找了个位置坐下。汤姆过了一会儿才进来,他扫视了一圈,最后选择了一个离我不远不近的桌子坐下。
他吃饭的样子很斯文,几乎不发出声音。相比之下,我喝汤的声音可能就显得有点…不够雅观?
他吃得不多,很快就放下了勺子。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在手里摆弄着。那是一个光滑的、暗褐色的石头,形状有点像心脏,上面有些天然的纹路。
我认得那块石头。那是上周我们去河边“远足”时——其实就是沿着泥泞的河岸走一圈——他捡到的。当时他还和另一个男孩起了点争执,那男孩也想要那块石头,但最后不知怎地,石头就到了汤姆手里,而那个男孩之后再也没提过这事。
我能感觉到他看着那块石头时,心里有种模糊的占有欲。他觉得它“属于”他,因为它“与众不同”。
我能理解这种感觉。就像我的铁皮盒子。
饭后,我们有一段短暂的自由时间,可以在主厅待着,或者回宿舍——前提是你不怕黑,因为宿舍的灯开关在门外,由科尔夫人控制。
汤姆没有立刻离开饭堂。他坐在那里,手指摩挲着那块石头,眼神飘向远处,似乎在想着什么遥远的事情。
我想起了科尔夫人前几天念叨过的话,说再过几天就是“年底”了。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汤姆的生日要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
我想做点什么。不是为了庆祝,只是…标记一下这个日子。毕竟,在这所孤儿院里,他是唯一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我也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这本身就算是一件特别的事了,在一个几乎没有特别之事的地方。
但是我能做什么呢?我一无所有,除了那个铁皮盒子,而里面的东西是绝对不能动的。
第二天,机会来了。科尔夫人指派我和另外两个女孩去帮忙打扫储藏室。那是个布满灰尘、堆满废弃杂物的地方。但在角落里,我找到了一小团没用完的深蓝色毛线,颜色几乎和我身上的开衫一模一样,大概是当初修补衣服剩下的。
我还找到一小截短短的、快要烧到尽头的红蜡烛,大概是哪个捐赠品里夹带的。
我趁没人注意,偷偷把那团毛线和蜡烛头藏进口袋。
我知道这很傻,而且有风险。如果被他嘲笑,或者更糟,被他无视...
但我还是做了。在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早上,趁大家忙着吃早饭,我悄悄走到汤姆常坐的那个位置旁边。他还没来。
我拿出那团毛线,扯下一段长短合适的,仔细地把末端搓紧。然后,我笨拙地开始打结。在法国时,我看过妈妈缝补东西,但我自己从来没试过。
我把那段搓好的深蓝色毛线圈成了一个简陋的环,大小刚好能套进一根手指,像顶顶小的戒指。我的手艺糟糕透了,线头毛毛糙糙的,结也打得歪歪扭扭。
早餐结束时,我磨蹭到最后才离开饭堂。汤姆通常走得比较早。
我快步走到他刚才坐过的位置,迅速把那个毛线圈塞进了他椅子坐垫下面那个不起眼的缝隙里。我没放任何纸条,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只是一个颜色相配的线圈。
做完这一切,我赶紧溜了出去,心砰砰直跳,好像做了什么坏事。
一整天,我都有意无意地避开汤姆。他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依旧独自行动,神情淡漠。
傍晚,我们挤在主厅里,听着风声呜咽。汤姆坐在他的老位置上,望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
他的生日,旧年的最后一天。
晚些时候,大家都准备回宿舍了。我走在人群里,故意放慢了脚步。
我看见汤姆走到那把椅子旁,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伸手在坐垫缝隙里摸索了一下——大概是想确认有没有人恶作剧放了什么东西在里面。
他的手指触到了那个毛线圈。
他顿了一下,然后把它抽了出来。他捏着那个简陋的蓝色线圈,在昏黄的灯光下端详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我能“听”到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石子投入深井,虽然听不到落水声,但能感觉到那微澜。
他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最后落在了我身上。
他的眼神很深,像往常一样看不透。他就那样看着我,手里捏着那毛线圈,既不扔掉,也没有收起来的意思。
我们隔着攒动的人头对视了一眼。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把线圈随意地揣进了外套口袋,然后转身,像往常一样,挺直着脊背,走上了楼梯。
我跟在后面,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没有当场把它扔了,这算不算…没那么糟糕?
夜里,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雪粒敲打窗户的声音细碎而密集。
我听见隔壁床的玛莎在梦里啜泣。
我翻了个身,手指在黑暗中蜷缩起来,仿佛还能感受到毛线粗糙的触感。
明天就是一九三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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