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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与君王卷土来」
颜驭莞尔道:“你这句模仿得并不像。”
姬愔也经常对她说这句话,但姬愔永远微微蹙着眉看着她,好像她是他一桩难以解决的心事。
眼前这人,眉目留有温情,多了柔软。
如果是曾经的颜驭,见着这张日思夜想的脸对她露出这样温柔的神情,她定然会扑上去抱个满怀。
但现在颜驭只能长长叹一口气。
“还请将军赐教,怎么才能更像一些?”
青年仰起脸,并不气馁,似乎要虚心求教,好像全无算计心意。
颜驭道:“把比你像的都杀了,自然你就是最像的了。”
那人颤了颤浓睫,不知是被这句狂悖之言惊吓住了,抑或是被戳中心思,他站起身走到颜驭面前,视线始终追随着颜驭的下半张脸,他不敢看她,可又怕她不看他,浓浓的讨好意味遮掩不住地从他浑身的举止里泄流出来。
他脱下外面粗布缝制的蓝色罩衫,只余一身素衣,一截苍白到晃眼的脖颈孤伶发颤,向颜驭腰间的佩剑发出欲语还休的邀请。
“吓到了你是吗?”颜驭盯着他。
“别怕。我给你自己选择,是我帮你杀练福泉,还是你自己杀。”颜驭努力掐出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将军好意,奴心领了。将军替我杀吧。”他轻声道,似乎练福泉这个名字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似乎这是他早就深思熟虑好的答案,而绝非快速权衡利弊的结果。
颜驭心道:也是。逼死蓝相,凌迟鲁膺,和高克恕那种伪君子为伍的人,这样的人能是什么善茬?
“南惟霺,”颜驭吩咐道,“给这位公子搜一下身。”
南惟霺上前把他最后一件单衣剥下,颜驭一览无余这具鞭痕与奴籍烙印交错的身体。男奴一语不发,简直像刻意投奔她而来,羞赧与热切轮番在面上眼中流转,辉煌热烈而短促,如同战鼓铿锵有声,垂死之躯低弱呻吟,他望着颜驭,虔诚而楚楚。
“你叫什么名字?”南惟霺出声,打破沉默。
“我之前叫白寒,大人。”男奴回过神来,视线移到南惟霺脸上。
“今后呢?”南惟霺接着问。
“任凭将军吩咐。”
白寒能从罪阉嘴里套来一个人的说话习惯与走路姿势,但并不代表他能知晓皇帝名讳。
那个罪阉是犯事出宫的,名叫练福泉,出宫后被大户人家招来作管事,第一次见到他时目瞪口呆,白寒察觉其中蹊跷,趁练福泉喝醉时套出来一个不可思议的秘密。
他与当今皇帝长相有六七分相似。
练福泉清醒后只是阴狠看着他,后来练福泉找人查了他的身世,发现他的确不是什么今上流落民间的胞兄弟,也不是任何一个没落皇族的子嗣。两人假装无事发生,练福泉继续当他的阉人管家,白寒继续当从边关逃难回京,昏迷时被人牙子捡走又被人家买回来的家奴。
转机发生在白寒帮公子写文章应付私塾的事被金家家主发现后,白寒做好了被打骂甚至被驱逐的准备,他跪在地上,挤出眼泪,家主捧起他的脸,不知是怜惜这个男奴颇有几分颜色,还是怜惜这个男奴写的文章还真有几分真才实学,家主默许了白寒继续代笔的行径,白寒得以留在宅院里,如同呼之即来的狗一样乞怜喘息。
家主显然低估了这文章的水准,这些文章漂亮到没有人会怀疑如此锦篇绣帙实际出自一个家奴之手,显然这个家奴有着不一般的前程往事,但卖身契还压在家主的箱底,管你是旷世奇才还是李杜转世,人前跪在地上目不识丁就够了。
公子当了十几年的膏粱纨绔,一夕摇身一变成了风流才子,世人只道开了窍,应了家主行善的福报,白寒呕心沥血写出的这些文章堆起来,足以让公子被乡里举荐成监生,最后成了金主薄。
金主薄握住白寒的手,在白寒涕泪涟涟发了毒誓绝不泄密后,金主薄终于心软,没有割掉白寒的舌头,但金主薄还是在他身上刺了奴印,除非将来白寒剥下这半身皮后还能活下来,他就能另寻出路再出人头地。
白寒找到练福泉。这个从来垂眼顺眉的苍白男人抬起头,练福泉讶异于这个低贱的人美丽的双眼居然闪烁着诸多的渴求和欲望,白寒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有六七分像他,剩下不像的三四分,是哪里?”
练福泉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他摇摇手,并不搭理。白寒很执着,讨好,祈求,试探,抓住把柄后的反攻为守,数不清的手段让练福泉烦不胜烦,这个男奴比他想象得更天真,但也比他想象得更不择手段,不惮于用一切招数使心作幸。
某一天练福泉突然改变了主意,他看着白寒夜里在偷偷模仿家宴上的贵客进食的礼仪,毫无征兆地说了一句:
“那个人身子骨羸弱,却最爱冰酒,有时贪多了腹痛,你前日被打的神情,就和他很相似了。”
“还有呢?”白寒殷勤地为练福泉沏茶。看着九五之尊的面孔如今奴颜媚骨地侍奉他,练福泉心中涌起异样的快潮,他声音暗哑道:“你的嘴唇还不够红润,脸也不够白嫩,眉毛再短一些,手上茧太多......”
练福泉成了白寒的“师傅”。练福泉像曾经为天潢贵胄调|教温柔体贴的优伶艺人一般调|教着白寒,只不过这次对象特殊,目的存疑。白寒起初还不明白为何练福泉如此耐心,直到后来他意外撞见练福泉与宫里的人还有联系,他夜里悄悄看了练福泉的准备寄的信。
原来练福泉费尽心思要把他雕琢好,是为了进献给大内总管章寻芳。
白寒恍然发现自己的用处比想象中的还要大得多。
既然结局都要沦作被吸髓刳油,为人所用,那我为何不能自择良主?
白寒的野心堪称狂妄:我已卑贱至此,今生再不能跨过衣冠济济,揭下黄金榜,得见那阴晴不定的君王。
那凡我效忠的,便是君王。
白寒从练福泉这位曾经位份不低的大太监口中得知,大名鼎鼎的女将颜驭对皇帝何止是忠心耿耿,简直是一往情深。
白寒有时幻想着自己如果能亲眼见到皇帝,他将如何举袂遮掩他的算计与愧色。
我不仅模仿你的举止,我还窥念你的爱人。
白寒自我厌弃起来,但很快他发现这宅院里厌弃视他如牲畜蝼蚁的人数不胜数,根本轮不到他自己。
煎熬之中,白寒笃信,只要能让她见到他一面,这一瞥一面犹如鲤过龙门的那一跃,白寒将顷刻脱离这片无边苦海炼狱。
这个难以启齿的答案,如暗潮席卷令他恐惧忌惮,令他几欲失控。
他筹备了很久,终于从练福泉无意吐露的话里得知连续征战的颜驭已经惹恼了朝中大多数人,也许很快就会被勒令回京。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以为他真的要剥掉一身低贱皮肉,才能见到颜将军。
白寒在金主薄赶回府中让他赶紧写一篇文章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将面临什么,直到金主薄看了一眼他写好的文章,居然怒气陡生一把抓起撕了个粉碎。白寒在金主薄极度焦躁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了如梦一般的消息。
颜驭来了。
白寒摸摸捡起地上的碎纸,跪在地上对金主薄道歉,“公子,是奴偷懒。再给奴一些时间,奴定然能写出一篇,”白寒抬起头,目如寒星,“最好,最好的文章。”
于是金主薄和金家家主在书房外的正厅里恭迎颜将军,他在书房里奋笔疾书,一定要,一定要写得沈博绝丽、绣虎雕龙,要能一眼抓住颜将军的心神,最好,最好能让颜将军察觉出来,金主薄那个胸无点墨的人根本写不出来这篇文章。
心细如发的颜将军一定能察觉得到,这样她便会找,是谁写出来的文章......
白寒从来稳握的笔开始颤抖,这是他屈指可数的机会,如果错过了,又岂是仅仅半生被蹉跎枉费?
白寒提笔落字,笔酣墨饱,字字如泣血呕心,全然沉浸在笔下山河中,时不时伏腰咳嗽几声。
直到血腥味从鼻尖传来,白寒悚然抬头,颜驭真切而清晰的面容在烛火跳动中格外生动。书房里昏晓难辨,日月倒行,颜驭肩上薄甲如刃雪亮,熠熠生辉,宛若从天而降。
这不是白寒见颜驭的第一面,事实上他第一次见她是在关山北面的营城。突厥人刚刚抢掠完郡里的粮食与财宝,反抗的被剁下手脚扔在路边,白寒随着其余几十人被绑起来作俘虏,带回草原成为奴隶或人畜。结果这浩浩荡荡的几十人刚被牵回匈奴营地,忽然瞧见北面火光漫天,厮杀声与叫喊声不绝于耳。
颜驭骑着她的盗骊马从烈火中一跃而出,夜色浓重下黑烟翻腾,天地昏暗犹如永无天日,颜驭周身耀眼灼目的火星迸裂,从黑暗中撕开一道冷静决绝的身影,凌空高举的长枪深深刺入突厥人的胸口,如天神降临。
白寒躲在草垛旁,为心中激荡的仇恨与获救的狂喜而潸然泪下,颜驭的名字和身影成为一种甜蜜浪漫而疯狂的禁忌,一种不可言说的奢望与癫狂,关乎折辱与苟活,关乎尊严与死亡。
几年前被夺走一切成为俘虏的白寒,因为骁勇善战的颜将军再度获得自由。
这一次,从来与幸运无关的白寒受到了难以回报的眷顾,他选的君王再次出手救他于水火之中。
南惟霺朝他挥挥手,“怎么还走神了?”
白寒敛眉垂眸,“奴仰慕将军已久。愿追随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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