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荔在目

　　礼植是高一下学期转到李桥一中的，那时候都已经开学一个月了。
　　转学前的那个周末，他妈妈突然鼻青脸肿地回家，把他们俩吓一跳，吓得他爸爸差点站起来。
　　是的，他爸爸是个半瘫，前半生都好好的，去年突然中风，被迫放弃了乡镇上的老师工作，变成了一个整天在家写写文章，逗逗乌龟的人。
　　“这是怎么了？”礼植赶紧拿出了家里的小药箱，找出了里面的碘伏和酒精。
　　“让我先歇会儿，等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妈妈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休息，刚刚她一口气从下车的地方冲回家。
　　他爸转着轮椅过来，捧起妈妈另一只手，手背上很多破皮的抓痕，手指异常的红肿，爸爸不忍心触碰，抬高点想仔细看看。
　　妈妈一挥手，“没事儿，就是肿了，没断。”
　　礼植细细的给他妈妈脸上的伤涂好碘伏，拿了一件干净的睡袄给她换上，换下来的棉袄上全是灰，还有几个地方刮破了。

　　“到底怎么了快说啊？今天打扫卫生那家打你了？”礼植有点火大了，这人把自己弄得一身乱糟糟还能笑得出来，“我去找他们去。”
　　“哎哎哎，你急什么啊，我告诉你，好事儿！”妈妈坐起来，靠在沙发上，一把拉住礼植的手腕压在身边，他就半点动弹不了了。
　　“快说吧瑞芳，你看吧我们俩着急的。”爸爸端着妈妈的水杯，紧张地看着她们俩。
　　“我这次做事的那家是户有钱有势的，还记得吧？”妈妈问道。
　　“记得记得，你说家里好几个保姆的，有专门炒菜的，还有专门带小孩的。”礼植抢着回答她。
　　“对，就是她们家。今天中午，我搞完卫生就下楼出来。结果在小区门口看见一个男的抱着个眼熟的小孩子，刚开始我还没放在心上，转头就想去北站坐班车了。”
　　“突然，那个小孩子开始哭，我一听这哭的动静就想起来，这不就是我雇主家那叫洋洋的小孩吗？”

　　“然后呢，然后呢”
　　礼植听到这儿赶紧推他妈的胳膊，催她快点讲。
　　“然后我就跑过去啊，问他们是谁。那个男的见我跑过来他也赶紧往面包车上跑，我一看就知道这是偷小孩儿的。我上去一把就死死抓住那小孩的衣服。”说着还使劲掐了把礼植的手腕，“就这样，我跟你说就我这把力气，那男的轻易跑不掉。”
　　礼植痛的嘴巴张得老大，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用另一只手拍拍他妈的魔爪，“好好好好好，然后呢。”
　　妈妈撒开手，又说道，“我一边跟那个男的抢小孩，一边在那里喊那个保安。我说快来人啊！！抢小孩了！！快来人啊！！抢小孩了！！”
　　“那你这一身伤是谁打的？”爸爸心疼地问她。
　　“就是那男的啊，我喊那么大声，开车那男的也下来帮忙了。”妈妈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我跟你们说，就是他们两个人也没办法把我的手拽下来，下来那男的就开始着急啊，他就摁着我的头往车门上撞，还好门口的保安早就看到了我们，他拿着棍子跑过来，在那里喊说‘我报警了我报警了’。那两个男的一看，也就没办法只好撒手跑了。”
　　说完妈妈还特骄傲特兴奋地朝礼植抬抬下巴。

　　礼植皱了皱眉头。
　　“ 现在还有这样的事儿？然后呢？”
　　“哎，还没说完呢，是吧？”爸爸朝他挥挥手，“听你妈妈继续说。”
　　“没多久，那个带孩子的保姆和孩子妈妈就跑出来了，我跟你们说，那保姆哭得比孩子妈妈还吓人，孩子妈妈倒是挺冷静，一直抓着我说谢谢。”妈妈又说道。
　　“然后她就说要给我点感谢，我就推脱啊，我这儿见义勇为呢，哪儿能要她的钱。他妈妈一直说我都没同意。然后她就问我，她说啊，‘你家孩子是不是上高一呢？要不要转到一中来上学，她老公在一中能说得上话，不用你们出插班费的。还能给你们插个好班。’我一听，就赶紧谢谢人家了。”
　　“卧槽？我要转学？”礼植愣了下，猛地站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妈妈。
　　“哎，别说脏话。这好啊，能进一中肯定比你在镇上读书好，人家学校师资啊教学环境啊教学设备啊什么的都甩我们这儿好几条街。”爸爸这样跟礼植解释，又转头问他妈妈，“瑞芳啊，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能办好手续啊。就是，我们家礼植什么时候去一中上课？”
　　“人家都跟我说了，说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让礼植下个礼拜一就去上课。”妈妈笑着说。
　　“周一就去啊？那不没两天了？那我住哪儿？”礼植脸上有点慌乱，马上他又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问，“你们也去吗？”
　　“去啊，别担心。”妈妈抓住礼植的手腕，把他拉过来，正了正他的棉袄，“我们都去的，妈妈明天就上街去租个房子，然后周一你就高高兴兴地去上学，其他的事都不用你操心，昂。”

　　周日晚上，一家三口已经睡在了一中附近的出租房里，两室一厅，月租300。
　　他妈招呼了一辆大货车，把家里的东西七七八八都搬了过来，平时妈妈干家政，都是搭乘班车往返城镇，现在住在街上，干活也方便了。
　　他妈妈，黄瑞芳女士，在他爸爸身体没出事之前一直都是在别人家当月嫂，在他们那个镇上很有名气，每个月挣得比他爸都多。他爸身体不好之后，妈妈没办法离开家很久，就从月嫂换成干家政了，不过一个小时也有五六十块钱。
　　礼植觉得他妈是世界上最牛逼的人，就是对他要求太严格了，不让他吃垃圾食品，不让他说脏话，更不让他早恋。
　　这几个晚上礼植都没睡好，他看着枕头旁边的新校服，想到未知的即将到来的新校园心里又是期待又是紧张。

　　“你怎么又不在家里待着？”阮之阳端了杯热咖啡放在韩云领旁边，他说，“没糖的。”
　　阮之阳把书包摘下来，坐在了他身边。
　　“出差的出差，打麻将的打麻将，冰箱里连个蛋都没有。”韩云领不喜欢喝咖啡，但是阮之阳每次都给他点不同口味的，这样就算他不喜欢喝，也会端起来尝一尝。
　　“那你去我家和我一起吃呗，我每天一个人三菜一汤。”阮之阳拿出政治练习题和笔袋，笑着跟他说。
　　“算了吧，我自己在外边吃。”韩云领边写题目边摇摇头。
　　“我爸最近都不在家，不会见到他的。”阮之阳撑着头想了会儿，这样劝韩云领。
　　果然，他看见韩云领犹豫一下，就改口了，“好。”
　　阮之阳笑了笑没说话。
　　他爸是个不大不小的官，没什么坏毛病，就是话多，每次看见韩云领都要跟他聊好多，问他现在的成绩啊，以后的目标啊，上什么大学啊，干什么工作啊。
　　韩云领为了躲他可以从15楼走楼梯去学校。

　　两个人在书店里写了一下午，出门的时候有个女生走过来想要微信。
　　韩云领背着书包没说话，阮之阳问她，“要谁的？”
　　女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谁的都可以，两个都加就更好了。”
　　阮之阳拿出手机扫她的二维码，他说，“那你加我的吧。”
　　等加完好友，阮之阳发现韩云领都走到外面打车了，赶紧跟那个女生告别，追了上去。

　　周一早上，礼植很早就到了学校，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犹豫一下，他挑了一个面相最温柔的女生打探消息。
　　“你好，请问你知道高一班主任办公室在哪儿吗？”礼植跟她保持了点距离，他问道。
　　“啊，就在那棵大树后面，门口有牌子的，上面写了高一班主任。”女生看了他一眼，认真给他指了路。
　　“谢谢啊。”
　　“没事。”
　　礼植等到他班主任的时候，早自习铃声都响了，很多路过的学生都好奇地看着他。
　　班主任姓郭，他是教语文的。
　　年纪不大，挺好说话的，让礼植来了就好好学习，这个学校是很看重成绩的。在学校碰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他。
　　班主任带他进了高一五班，是这一届的理科快班，班主任让他做个短暂的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礼植，礼貌的礼，植树节的植，因为我是植树节那天出生的，所以我叫礼植。我的爱好是阅读和书法，很高兴能和大家成为同学。”他说完鞠了个躬。
　　讲台下响起了一阵掌声。
　　班主任说，“礼植，你就坐在韩云领旁边，他旁边一个空位置。”
　　礼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靠走廊的那一列的倒数第三排，“好。”礼植点点头走了过去。

　　下了第一节数学课，礼植还在看着书上的内容，他有点没听懂，这里的教学进度比他原来的学校要快。
　　“原来你是我们班的新生啊。”课桌前站了一个人。
　　礼植茫然地抬起头，发现是今天早上指路的女生，他有点惊喜，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一选就选到了自己的新同学。
　　“你好你好，没想到这么巧。”礼植朝她笑了笑。
　　“我叫江羽，长江的江，羽毛的羽。你怎么现在才转学啊？”江羽反坐在他前面那个同学的椅子上，跟他说话。
　　“我也不知道，我妈妈给我办的。”礼植犹豫一下，解释道。
　　“噢噢，那你就放心吧，我们班人很好的。”江羽跟她笑笑，两个人简单聊了聊。打预备铃了之后她就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礼植伸脖子看了一眼，她坐在中间第二排。
　　“哎哎，还看呢。”旁边有人轻佻地拍了拍礼植的肩头。
　　“嗯？”礼植转过头来，敏感地发现很多人都在看他，但是所有人都不说话，他也没说话，转过身老老实实地坐好，等着老师进来。

　　之后好几天他都不知不觉地琢磨这个事情，连吃饭也在想。
　　一中的饭还不如原来的金田中学的好吃，肉没多少，油也不多，标配一荤一素，一餐七块。
　　礼植吃了个半饱，慢慢溜达回教室。
　　走到前门他就看见几个男生围在他桌子边上，旁边的新同桌刚吃完自己的饭，正在收拾餐盒。
　　班里还有几个同学，里面那些人声音很大，像是一点也不怕别人听见。

　　“这小子哪儿来的？一股穷酸味。”一个又瘦又高像甘蔗一样的男生，用脚尖踢踢他的桌子脚，桌面上的笔纷纷滚到地上。
　　“听说是从乡下转上来的，不知道走了什么关系，没交插班费。”另一个个子不高，长得像猴一样的男生说。
　　“废话，我们学校插班费一万八，你看他里面那衣服，脚上那鞋，背的那书包，像是能交得起的吗？”甘蔗说道。
　　“看到我都想笑，浑身上下，除了校服都是假货。”这是另一个男生，礼植扫了他一眼，发现耳朵上有一个银耳钉，就叫他耳钉哥吧。
　　礼植低下头扫视了自己一眼，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哎，你们说他身上的校服不会也是假的吧？”猴子笑嘻嘻地说。
　　礼植无语地抿了抿嘴，放屁，劳资花三百八买的。
　　“不知道，反正我知道他的练习册是假的，我跟你们说，上课的时候看见他拿出来那个黑白的复印本，我憋笑快憋死了。”这个人坐他后面，很黑，叫他黑哥吧。
　　礼植心虚地抿了抿嘴，一本书就要28，那么多科目都要买，也太贵了，这是他在网上找到的复印本，各个科目都有，价格连三分之一都没到，而且打印的墨迹很清楚啊，他妈的，不明白这些人在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卧槽还有这样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找出来让我看看。”
　　这群人对着他脆弱的小桌子一拥而上，礼植正在犹豫要不要阻止他们，就听见班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话，“够了吧，小学生啊，人家穿什么用什么关你们屁事啊，还翻人家抽屉，准备当贼吗？”
　　礼植露出一只眼睛，看到那个说话的女生坐在江羽的后面，扎着高高的马尾。
　　耳钉哥和周围的男生对视一眼，笑了笑，然后说，“大姐，又关你什么事啊，你看上他了？”
　　“关你屁事。”那个女生头都没抬，正在草稿纸上写着。
　　“草，你拽什么啊。班主任是你哥，你就以为能骑到我们头上？”耳钉说着故意蹬了一脚礼植的桌子。
　　礼植看到韩云领吸一口气，“够了吧，我要写作业了。”
　　那些男生又对视一眼，也没再说话，各自回位置了。

　　在外面躲这么一会儿，礼植感觉手和脚都冷麻了，他跺了跺脚，走到后门去。
　　路过后面那扇窗户他往里面瞥了一眼，直接愣了。
　　眼睛都无措地眨了几下。
　　他看见韩云领正在弯腰帮他捡掉在地上的书和笔，大家一般都是把书竖着摆在桌角，但是礼植喜欢横着摆，韩云领给他把书摆回原来的位置，把笔轻轻放在那摞书旁边。
　　礼植轻手轻脚地回了位置上，也没什么特别反应，坐下从包里拿出杯子喝了口水，开始写练习，就是他那套黑白的练习。

　　九点半下晚自习的时候，礼植一出校门就看见妈妈骑着个电动车在路边上等他。
　　“妈！”礼植跑过去。
　　“荔枝儿，快来。”妈妈朝他挥手。
　　礼植坐上后座，扶着他妈的肩膀，他妈妈灵活地穿过各个大车小车，骑上校门口那条大桥，两个人往家赶。
　　“妈，你怎么把车也带过来了？”礼植在她身后问她。
　　“这样接你方便啊，前两天老是借楼上林婶的，人家也要用。我昨天打电话让徐阿姨帮我把电动充下电，今天我就坐班车下去骑回来了。”
　　“这得骑多久啊。”
　　风刮在脸上呼呼的，这几天天气一直不好，礼植戴上了校服帽子，紧紧地包住脑袋。

　　“没多久，多穿几件袄子骑车就不冷了。”
　　过了会儿，他妈妈又说，“荔枝儿，我看和你一起出来的那群男生，就属你个子最矮。你在班上个子是不是也倒数？”
　　礼植靠在妈妈肩上无语了会儿，又不是他不想长高！
　　“不知道。”礼植有气无力地说。
　　“从明天起，妈妈中午给你送饭吧，我听说你们学校食堂不怎么样，这正是长高的时候，没营养你这个个子可怎么办啊。”妈妈说着，拐进了一个外边很旧，里面错综复杂的小区。
　　“你会不会累？做完事还要给我送饭。”礼植窝在后边闷闷地问。
　　“不会，这才多远。我跟你说，多吃肉，多喝奶，多运动铁定就能长高的。”妈妈很自信地跟他说。
　　“谢谢妈妈。”
　　礼植感觉眼睛有点胀胀的，他赶紧把脸贴在了妈妈的背后。
　　“傻孩子，这些都是妈妈该做的，说啥谢不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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