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戒

作者:SKYSEV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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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eartfelt



      我本以为自那个花香四溢的下午之后,我与沈常青之间,就像两条短暂相交的直线,将各自延伸向不同的方向。

      他比我大两岁——这是一条在成长路上格外清晰的鸿沟。

      这也意味着我还在小学四年级的课桌前抓耳挠腮时,他已是即将毕业的六年级学生;当我懵懂地踏入初一的校门,他早已在初三的题海中冲刺;等到我终于升上高一,他已是背负着整个家庭期望、即将奔赴高考战场的高三学子……

      我们的时间轴好似都被错开了,生活的轨迹也几乎毫无重合。放学的时间不同,活动的圈子不同,甚至连呼吸的空气,仿佛都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其实,更让我抬不起头的是我那惨不忍睹的成绩。

      我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小镇农民工,年纪不小了才有了我这么一个女儿,可能因为是老来得女,便对我视若珍宝,几乎从未对我说过重话。但他们的焦虑是无声的,弥漫在每一个为我检查作业的夜晚,藏在每一次家长会后欲言又止的眼神里……

      饭桌上,他们会刻意避开谈论分数和排名,只是不停地给我夹菜,说:“多吃点,长身体。”

      可我却能读懂那沉默背后的忧心——他们怕自己日渐衰老,终有力不从心的一天;怕我成绩太差,考不上高中,更遑论大学;怕我将来没有一技之长,在这世上难以立足……

      这份沉甸甸的爱与担忧,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上。

      其实,我并非不努力,我也曾咬牙在台灯下熬过深夜,一遍遍背诵那些拗口的公式和课文,可成绩单上的数字总是冰冷地提醒着我的“笨拙”。那种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

      直到初一某个沉闷的下午,放学铃声刚响,我拖着沉重的书包,带着又一次测验失利的沮丧走回家。推开家门,却意外地看到邻居沈叔叔和我的父母正坐在客厅里,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沈常青也在!

      他安静地坐在沈叔叔旁边,手里拿着一本习题册,眼神落在窗外,侧影清冷依旧。我的心猛地一跳,好似预感到了什么。

      果然,母亲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笑着对我说:“云云回来啦?快过来!爸妈和你沈叔叔商量好了,以后啊,就让你常青哥哥每天抽点时间,帮你补习补习功课!常青哥哥可是被京山一中提前录取了的大学霸呢!”

      京山一中?

      那可是我们镇上唯一的重点高中,是所有学子仰望的学术殿堂。

      沈常青为我补课的消息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心湖,激起巨大的涟漪。

      我的第一反应是抗拒,强烈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我。

      让我在沈常青面前暴露我的愚蠢和不堪?

      这简直比考零分还让我难受!

      我几乎想立刻摇头拒绝。

      可当我的目光触及沈常青——那个曾站在冬青树下,沉静得仿佛不属于这个喧嚣世界的少年,那个已经提前拿到京山一中入场券的“别人家的孩子”——一种更深的自卑感攥紧了我。

      我想靠近他,像那个下午一样,走进他的世界。

      但我这样平庸甚至笨拙的人,凭什么?

      凭什么去靠近那颗耀眼的星辰?

      我配吗?

      父母看我半天没反应,便和沈叔叔轮番上阵,苦口婆心。

      母亲说:“你常青哥哥呀,人特别好,很有耐心的!”

      父亲又说:“你看这机会多难得呀,多少人想请你常青哥哥帮忙补课都请不到的!”

      沈叔叔则拍着沈常青的肩膀,“我们家常青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他很乐意帮忙的!”

      沈常青自始至终没怎么说话,只是在沈叔叔说完后,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我,那眼神里没有我想象中的轻视或怜悯,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最终,在父母殷切的期盼和沈常青那无声的应允下,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败下阵来。我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嗯……谢谢常青哥哥。”

      于是,每天放学后,去沈常青家补习,便成了我生活里新增的、带着甜蜜与煎熬的固定节目。

      第一次走进他的房间时,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他的房间和他的人一样,干净、简洁、有条理,书桌上堆满了各种竞赛资料和习题集,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墨水和旧书页的味道。

      他让我拿出当天的作业和课本,仔细翻看了一番,仿佛若有所思,不一会儿便开始讲解了。

      奇怪的是,那些在我眼里如同天书的数学符号、复杂的语法结构,从他口中流淌出来,竟清晰而条理分明。

      可我就像是一块顽固的礁石,任凭知识的潮水如何冲刷,也难以留下深刻的印记。一道简单的题,他讲了三遍,我还是云里雾里。我尴尬得几乎想钻进地缝,脸上火烧火燎,在心里骂了自己一百遍“笨蛋”。

      我偷偷抬眼看他,以为会看到不耐烦或皱眉。但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用笔尖点了点题目,语气依然平稳:“没关系,我们换一种方法再试试。”那份超出预期的耐心,像一道微光,照亮了我灰暗的心情。

      日子在笔尖的沙沙声和讲解的低语中流逝,而我的笨拙似乎并没有耗尽他的耐心,反而让他摸索出了新的方法。

      那是一个难得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桌上的下午,我正对着一个数学难题抓耳挠腮,沈常青放下笔,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问了一个看似与题目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家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试探。

      我愣了一下,停下正在草稿纸上乱画的笔,抬起头,对上他难得带了些温和的目光,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我用力地点点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嗯!特别喜欢!它们都那么好看,那么有生命气息……可是……”我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有些不好意思地绞着手指,“我都认不全它们叫什么……”

      他看着我,嘴角似乎牵起了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然后,他抛出了一个对我来说充满魔力的提议:“这样吧……如果你每天能真正弄懂一个知识点——不是记住,是理解,我就教你认一种院子里的植物,怎么样?”他的眼神清澈,像在陈述一个公平的交易,但我分明感觉那平静的湖面下,似乎藏着某种不易察觉的期待,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渔夫,放下了精心准备的诱饵。

      “真的吗?!”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所有的沮丧一扫而空,几乎要跳起来,“一言为定!拉钩!”我急切地伸出小拇指。

      他怔了怔,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激动,但还是伸出小指,轻轻勾住了我的。他的指尖微凉。

      这个小小的约定,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我对知识的渴望。我开始前所未有地专注和努力。那些曾经面目可憎的公式、定理、单词,突然变成了通往神秘花园的钥匙。我如饥似渴地啃着书本,一遍遍琢磨,只为了能早点“通关”,拿到那份独一无二的奖励——认识一种沈常青家院子里的生命。

      学习的火焰,第一次在我心里熊熊燃烧起来。

      我记得他兑现承诺时,教我认识的第一种植物,就是那棵屹立在他家门口的——冬青树。

      其实,那天他本来指着的是一丛开得正盛的月季,想从它开始。但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指着门口那棵沉默的、墨绿色的树问:“常青哥哥,我想先知道它!它是什么树?”我的目光紧紧锁住冬青树,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好奇。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去,当目光触及冬青树时,我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下。那是一种我熟悉的、带着疏离和防备的沉默,但我假装没看到,或者说,我故意忽略了。

      我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从书房跟到院子,锲而不舍地追问:“常青哥哥,你就告诉我嘛!它叫什么名字呀?为什么它叶子冬天也不掉?它在这里多久了?”我甚至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坚硬油亮的叶片。

      沈常青站在冬青树下,仰头看着它浓密的树冠。阳光穿过枝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周身那种惯常的冷静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深埋的抗拒和痛苦……这种情绪的外露,在他身上是极其罕见的。

      “冬……冬青树……”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简短的三个字,却像耗尽了力气。

      其实我早就知道它的名字,在我们初遇的那个夏天,他就告诉过我。

      但我此刻,像个狡猾的猎人,步步紧逼:“冬青树?我在书上看到过,说这种树在京山镇这种气候很难活下来的!常青哥哥,你好厉害,竟然能把它养得这么好!”我由衷地赞叹,然后,我抛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很久的问题,“不过……为什么一定要种它呢?它这么难养活。”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插入了他紧闭的心锁。沈常青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阴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这是他陷入某种强烈情绪时的小动作。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放弃时,他却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看我,而是投向冬青树那遒劲的枝干,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它……是我父母一起种下的。”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梦呓般的遥远感。

      记忆的闸门被艰难地推开一丝缝隙,母亲温柔的声音,带着云城湿润的气息,仿佛穿越时空,在耳边再次响起——

      “常青呀,你知道妈妈为什么要种这棵冬青树吗?”年轻的母亲蹲在小小的沈常青面前,指着那棵小树苗,笑容像春天的阳光。

      年幼的沈常青摇摇头,大眼睛里满是懵懂。

      母亲将他揽入怀中,望向树苗的眼神温柔而悠远:“其实啊,京山镇的气候,并不太适合种冬青树。它们更喜欢温暖湿润的地方。但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甜蜜的追忆,“你知道吗,妈妈和爸爸,是在云城认识的。那里,到处都是高大的冬青树。冬天的时候,别的树叶都掉光了,只有冬青树,还披着厚厚的、墨绿色的叶子,像穿着铠甲的士兵,守护着冬天。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样一片冬青树林里。满林的绿色,白茫茫的雪落在叶子上,阳光一照,闪闪发光,像仙境一样。那景象,妈妈一辈子都忘不掉。”

      她顿了顿,手指轻轻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发顶,“后来,妈妈跟着你爸爸来到京山镇。这里和云城很不一样,四季分明,冬天很冷。妈妈刚来时,总是想家,想那片冬青树林。你爸爸啊,他看出妈妈的心思,就说:‘我们在家门口也种一棵冬青树吧!’妈妈当时还笑话他,说这里的冬天太冷,冬青树活不了的。可你爸爸倔得很,非说‘一定能活,就像我们俩,一定能在这里好好过日子’。他呀,就真去弄来了树苗,亲手种下了它……”

      母亲的声音带着笑意,仿佛还带着云城湿润的雾气:“说来也怪,这棵树,竟然真的活下来了。虽然每年冬天都过得艰难,叶子也会冻伤一些,可春天一到,它又顽强地抽出新芽,一年比一年高,一年比一年壮实。就像我和你爸爸,磕磕绊绊,但始终在一起,把根扎在了京山。”

      她看着儿子懵懂的眼睛,温柔地笑着,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冬青,动情;冬青,常青。这棵树啊,是爸爸妈妈爱情的见证呢。”

      母亲的话语,带着温暖的体温和淡淡的馨香,在沈常青的脑海里汹涌翻腾。他仿佛又看到了母亲讲述时温柔含笑的眉眼,看到了父亲在冬青树下松土施肥时沉默却坚实的背影。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此刻尖锐地刺穿着他的心脏。

      他猛地闭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才将几乎要失控的情绪压回胸腔深处。他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未散尽的痛楚,有被强行撕开的脆弱,还有一种……终于决定倾诉的释然?

      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些,却依然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冬青……意为‘动情’……”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传说中,它的心,只为真正让它扎根的那片土地跳动。”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冬青树,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冬青……也寓意‘常青’……无论经历多少风霜雨雪,只要根还在,它就会一直绿下去,就像……”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已清晰无比——就像他对母亲永不褪色的思念,就像父亲对母亲矢志不渝的爱。

      我站在他身边,屏住了呼吸。阳光温暖地洒在我们身上,洒在沉默的冬青树上。我看着他被回忆浸染的侧脸,看着那棵在“不适宜”的土地上倔强生长的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他沉默下的惊涛骇浪,也第一次触碰到了那份深埋于土壤之下、历经风霜却依然“常青”的情感。

      冬青树不再只是一棵树,它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是一份深沉无言的思念,是一个孤独少年守护的整个世界。那一刻,我仿佛看到,无形的知识之根,也在我贫瘠的心田里,悄然扎下,向着理解与共情的土壤深处,顽强地生长。

      而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冬青意为动情,我的心只为你一人跳动;冬青寓意常青,我对你的爱矢志不渝、山河可鉴。

      沈常青,我的心永远为你跳动!只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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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Heartfe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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