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茧

　　墟中的日常生活井然有序。每天清晨，准时有村民收集露水；日中时分，家家升起炊烟；日落西山，户户点亮灯笼。一切都在固定的时间，以固定的方式进行，日复一日。
　　有一天，姜夜尝试与看守她的青年交谈。那青年容貌俊秀，态度礼貌，却对她所有关于外界的问题都回以茫然的眼神。
　　“外面...很危险吧？”青年迟疑地问，“听说那里的人们衰老得很快，很快就会...死去。”
　　姜夜看着他眼中纯粹的困惑，忽然明白了什么。栖霞墟的居民不仅长生，而且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他们活在一个永恒的泡沫里，与世隔绝。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蔓延。有恐惧，有这个美丽而诡异的地方的不安；有好奇，对长生奥秘的渴望了解；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对这些拥有永恒生命，却仿佛失去了某种更重要东西的人们的同情。
　　当她再次见到织女婆婆时，忍不住问道：“婆婆，你们不会想念外界吗？不会想知道山那边是什么样子吗？”
　　织女婆婆正在编织一块锦缎，手指灵巧地穿梭。听到问题，她的动作有瞬间的停滞。
　　“好奇心是短暂的，丫头。”婆婆的声音依然平静，“永恒中，一切都会褪色。”
　　那天夜里，姜夜辗转难眠。她走到窗前，望着墟中的夜景。月光下的栖霞墟美得不真实，一切都静止如画。忽然，她看见两个身影从溪边走过——是日间见过的那对浣衣少女和青衫男子。他们并肩而行，姿态亲密，却没有任何交谈，脸上也没有恋人应有的甜蜜表情。
　　就好像...就好像他们在重复某个熟悉的动作，却已经忘记了其中的情感。
　　次日晌午，一个身着淡青衣裙的少女送来膳食。少女约莫十六七岁模样，容貌清丽，行动间悄无声息，如同一抹幽影。
　　食盒里是四样小菜和一碗粳米饭，菜色精致，香气扑鼻，都是姜夜从未见过的食材。少女摆好饭菜，垂手立在一旁，眼神低垂。
　　“小姐，请您用膳。
　　“谢谢你。”姜夜尝试搭话，“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微微一愣，仿佛没想到会被询问姓名，片刻后才轻声道：“奴婢没有名字。”
　　姜夜惊讶地看着她：“没有名字？那别人怎么称呼你？”
　　“不需要称呼。”少女的语气平淡无波，“奴婢就是奴婢。”
　　姜夜感到一阵不适，这种主仆分明的态度让她想起外界那些豪门大族的做派。
　　“一起吃吧？”姜夜试探着问。
　　少女猛地抬头，眼中第一次露出真实的情感——惊惧：“奴婢不敢！婆婆会责罚的！”
　　姜夜只好作罢，默默用餐。菜肴的味道极其鲜美，每一口都让她味蕾惊艳，但在这诡异的氛围中，美食也失去了应有的享受感。
　　饭后，少女收拾餐具准备离开。姜夜注意到她手腕上有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像是旧伤初愈。
　　“你的手怎么了？”姜夜关切地问。
　　少女下意识地缩回手，用袖子遮住伤处，眼神闪烁：“不小心划伤的，不劳小姐费心。”说完匆匆离去，步伐比来时慌乱了许多。
　　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暗，姜夜竟没发现自己已然在窗边坐了一下午，正准备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目光却被窗边柜子上的一个小抽屉盒吸引了过去。那是一个精巧的木制抽屉，算不上精贵，却像是手工打磨制作的。
　　姜夜拿在手里仔细打量了一番，想打开却又犹豫，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随意打开有失礼数，但终是坳不过内心的好奇，亦或是久居这静的可怕的屋中实在无聊，她小心翼翼的打开了抽屉盒，发现了一个小巧的物事——那是一个草编的小鸟，做工稚嫩，颜色已经褪得几乎看不见，却被保存得十分完好，藏在抽屉最深处的角落。
　　她拿起草编小鸟，仔细端详。这显然不是织女婆婆那样的人会拥有的东西，太过粗糙，太过孩子气。但为什么会被珍藏在这里？
　　当织女婆婆送来午膳时，姜夜故意将草编小鸟放在显眼处。婆婆的目光果然在小鸟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有瞬间的恍惚。
　　“婆婆，这是您的东西吗？”姜夜趁机问道，“我在抽屉里找到的。”
　　织女婆婆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草编小鸟，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婴儿的脸颊。“故人之物。”她最终只是淡淡地说，将小鸟收回袖中，眼神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恍惚从未发生。
　　但姜夜没有错过那一瞬间婆婆眼中闪过的复杂情绪——怀念，痛苦，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眷恋。这个发现让她心跳加速：在这个似乎人人都情感淡漠的地方，原来还藏着如此深刻的情感。
　　“婆婆在墟中生活很久了吗？”姜夜壮着胆子追问。
　　织女婆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窗前，望着永恒的溪流：“栖霞墟中，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也是最珍贵的负担。”她转身看着姜夜，目光深邃，“你还年轻，不会明白。”
　　那天夜里，姜夜辗转难眠。她悄悄起身，再次打量那个草编小鸟曾经存放的抽屉。在昏暗的光线下，她发现抽屉底部刻着几个极小的字迹，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山黎赠芷蘅”
　　字迹稚拙，像是少年所刻。姜夜的心跳忽然加速——芷蘅，这想必是织女婆婆的本名。而山黎，就是那个“故人”吗？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为什么一个草编的小鸟会被如此珍藏？
　　又过了两日，姜夜终于获准在院内走动，但仍不能出院门。她发现院中种植的草木都异常茂盛，却几乎看不见昆虫飞鸟，安静得令人窒息。
　　午后，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溪水潺潺流动。对岸，那个没有名字的少女正在浣洗衣物，动作机械而精准，如同一具被丝线操控的木偶。
　　忽然，少女手中的一件衣物被水流冲走，顺流而下。少女怔怔地看着远去的衣物，却没有立即去追，仿佛在等待什么指令。
　　姜夜下意识地起身，沿着院内的小径向下游快步走去，想帮少女拦住那件衣物。就在她接近院门时，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前，挡住了去路。
　　是那个领她来见村长的青衫男子。
　　“姑娘请留步。”男子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婆婆吩咐过，不得出院门。”
　　姜夜停下脚步，解释道：“我只是想帮那个姑娘捡回被水冲走的衣物...”
　　“不必。”男子打断她，“墟中之物，得失皆有其时。”
　　姜夜怔住了，这种听天由命的态度让她难以理解。她望向溪流，那件衣物已经漂远，消失在下游的转弯处。而对岸的少女已经继续浣洗其他衣物，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晚，织女婆婆送来晚膳时，姜夜忍不住问道：“婆婆，为什么大家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今天那个姑娘的衣服被水冲走了，她一点也不着急。”
　　织女婆婆摆餐具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着姜夜，目光复杂：“当你见过太多得失，就会明白，万物来去皆有定时，强求无益。”
　　“可是...”姜夜还想争辩。
　　“吃吧，菜要凉了。”婆婆打断她，语气依然平静，却带着不容再问的决绝。
　　姜夜默默用餐，心中却波涛汹涌。她越来越确定，这个美丽的地方是一个温柔的囚笼，不仅囚禁着身体，更囚禁着心灵。而这些长生不老的居民，或许正是这个囚笼中最漫长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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