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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骨头和冷柿子(一)
不知不觉,我进入初中最后一年,和无恙分别的四年多日子里,我认识了一些伙伴,但他们对我来说只是关系比较好的同学,和无恙总是不一样的。
在班里我是沉默的做题家,偶尔写累了,就望向窗外,脑海中浮现无恙的脸庞,哪怕只是回忆,也足够点亮我无聊乏味的精神世界。
过去两年,我的成绩在镇上的初中始终保持年级第一,老师们都说以我目前的成绩,中考只要稳定发挥,进县一中最好的班大有希望,我默默从狭小的办公室走出来,并没有感到开心和放松,我有更想去的地方。
中秋,学校放了三天假。
爸妈以我要中考为由,今年没有出去打工,留在家里照顾我。
十五这天早上,我保持以往的作息,六点起床,坐在书桌前复习功课,一阵急促的刹车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我往窗外探了一眼。
那一眼,我看到了我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人!
无恙回来了!
我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趴在窗户上往楼下看,无恙依然绑着高高的马尾辫,她的个头又窜了一大截,我不自觉开始在心里和她比起身高。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喜不自胜时,从车里又走出来两个人,那女人我记得,是无恙的妈妈,至于男人,应该就是她爸爸了。
无恙跟我说过,她爸爸是警察,抓坏人时可威风了,我忍不住又多看一眼。
今天是中秋,他们应该是回来陪老人过节的吧。
早饭的时候,我拿出平时两倍的进食速度,妈妈把粥端到桌前,嫌弃道: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我放慢了速度,一边夹菜,一边装作漫不经心道:
“我看对面今天好像来客人了……”
说完,我低下头,斜着一只眼,偷偷去看妈妈的表情。
并非是我多心,而是个中缘由不得不让我多想。
那年冬天妈妈从外面打工回来,看到我脸上一道长长的尚未完全消除的疤痕,火气立马窜了上来,她怒气腾腾地跑到厨房质问奶奶,是不是趁她不在家虐待我。
奶奶和妈妈向来不和,一听这话,当即把葱往地上一扔,冲她喊道:“我怎么虐待他了?我是缺他吃,还是缺他穿了?”
妈妈驳斥道:“那他的脸是怎么回事?”
奶奶费力吸了一口空气,语气不似刚才那般剑拔弩张:“那是西临和人家小孩子打闹,不小心划到了。”
妈妈闻言,气势弱了几分,依旧得理不饶人:“那你怎么不看好他?”
奶奶黑着脸深深望了她一眼,捡起地上的葱:“他有手有脚,我一个老太婆笨手笨脚,我看不了,你本事大,你自己的小孩你自己看。”
妈妈自知理亏,没好气地走了,后来爸爸为这事和妈妈拌了几句嘴,妈妈面子挂不住,又让他去给奶奶做思想工作,再后来,她们俩恢复了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我妈却把这事记在了无恙的头上,我脸上的伤,加上她的面子,每次她不顺心,便拿这事说事,说她儿子本来很帅的,这一毁容,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娶到老婆,娶不到的话,就让她外孙女负责,我一面窃喜,一面同情无恙,小小年纪,就成了我妈的出气筒。
此时,妈妈脸色没变,朝对面望了一眼,须臾,摇了摇头:“哪是什么客人,估计是她闺女带着丈夫小孩回来了,我看呐,就这两天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隐约感觉不是什么好事,想接着问下去,又怕我妈再拿我脸上的疤说事,絮絮叨叨,好不讨烦,于是便作罢,饭毕,本想溜出去找无恙,想到妈妈的话,又怕给人家添麻烦,只好乖乖上楼学习。
一整天,我的心思只有三分在课本,余下七分都被无恙勾了去,时不时往窗外搂一眼,大概无恙比我更适合扮演妖怪,专门勾人魂魄,道行极深!
团圆饭在中午结束,不耽误下午妈妈和邻居打麻将,到了晚上,家里只剩下奶奶和我,我们俩坐在电视机前看中秋晚会,妈妈从外面回来,带来一个消息。
“对门老陶,听说天擦黑时候死了。”
妈妈的语气比平时低沉几分,我知道她只是对死亡这件事本身敬畏,而与逝者无关,她说完这话便上了楼。
我却愣在椅子上,半天没动作,无恙的姥姥走了,我回想起来,她头发已经全白,脸上遍布深深的皱纹,却总是笑呵呵的,这样好的亲人离开了,无恙一定很伤心。
圆月高悬天上,皎洁明亮,本该是一轮圆满,老天啊,你如何偏要再生出乌云?
第二天一大早,我听到了只有人去世时才会发出的响声,唢呐声声,凄凉悲怆,响彻整个临平镇,就像是在敲另一个世界的门,我扒着窗户,往楼下看,一行人头戴白帽,身着白衫,低着头嘤嘤哭泣,在队伍的最后,我看到了无恙。
她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我的心忽而一阵抽痛。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到了饭点,我问妈妈,人死之后程序复杂吗?
妈妈说:“不复杂,眼一闭,剩下的事就交给小辈了,活到最后,都是求死,不仅自己不想活,闺女儿子都不想让你活。”
我没说话,望着她,忽然发觉妈妈也老了,几缕白发怎么都遮不住地往外冒,整个人像被抽空一般,我有点难过,以后要对她好一点,我想让她幸福地活。
一个新生儿出生需要十个月,甚至更久,相比之下,死亡的流程就快得多。
晚饭时候,妈妈问爸爸对面什么时候办丧席,爸爸说,不办了,她女儿明天就回去了。
我在一旁低着头吃饭,心中警铃大作,无恙明天岂不是也要回去了?可是……可是我还没有和她见上面,说上话。
姥姥走了,她也没有回来的理由。
明天过后,我们俩的友谊真的就走到尽头了……
不行。
绝对不行!
我今晚一定要见她一面!
我还有很多话,很多话。
我把自己的嘴巴当成一个活塞一般,机械地将碗里的饭往里送,放下碗,我匆匆上了楼,回到房间。
我把自己要说的话都写到了纸上,我怕见到无恙,说不出话来。
写完后,我又趁着妈妈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一口气跑到对面。
大门虚掩着,我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写满话的纸,我忽然很害怕,里面的大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不仅不认识,他们还来自遥远的繁华的地方,而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和他们非亲非故。
我顿时身子一冷,心生退意。
僵立半晌,正当我意欲离开时。
门开了。
无恙站在门口,望着我。
我的大脑顿时宕机。
须臾的沉默过后,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你还记得我吗?”
无恙愣了一瞬,笑着说:“蒋西临。”
我笑得灿烂,点着头说:“对!对!你还记得呀!”
无恙“嗯”了一声,问道:“有什么事吗?”
她这样一问,我忽然有些尴尬,等了几秒,小心翼翼捡着话问:“你……还好吗?”
无恙两只手落到身前,手指纠缠在一起,抿着嘴巴,笑得勉强:“没事,妈妈比较难过,过段时间就好了。”
我看着无恙的眼睛,明明之前很明亮的,现在只剩下清冷,我鼓起勇气,将她往门外拉了一步。
我们站在月亮下面,我指着那轮圆满的月亮,对无恙说:
“你的姥姥去月亮上面住了,那里比这里美多了。”
无恙扑哧笑了:“姥姥既不是嫦娥,也不会砍树。”
她微笑望着我:“我能接受她离开我们,谢谢你的安慰。”
我想,她的下一句或许是,尽管这个安慰并没有什么用。
我只好空空地笑了几下。
又是一阵沉默,我突然痛恨为什么夜晚如此安静!它让我的窘迫和无措简直无地自容!
“无恙,你以后还会回来吗?”我再次鼓起勇气问她。
“……不知道。”
我将手中的纸放到背上,抚平,折好,开口道:“等中考完,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无恙皱了一下眉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但是她没有问我。
我将折好的纸交到她手上:“你拿回去看一下,我先回家了。”
那张皱巴的纸经过漫长的一个晚上,终于到了无恙手里,我如释重负。
第二天,我的假期结束了,出门时,刚好看到无恙的父母带着她离开,我想她应该看完了我的信,也明白了我的想法。
我背着书包,向着朝阳进发,斗志昂扬。
冬去春来,接着又是炎热的夏天,我的初中生活随着一声考试结束的铃声正式落幕。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月以后,成绩公布,我如愿考上市一中。
和无恙约定那天,我在家门口踱来踱去,不停地向路口张望,祈求拐角处能看到无恙的身影,可是,我等到天黑,都没有看到她。
我想,她可能是那天有事,太忙了没时间。
没关系,我有时间。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每天都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妈妈对我考上市一中很是骄傲,逢人便说,看我被录取后整日无所事事,她温柔提醒我,高考才是重中之重,万万不能懈怠,顺便催促我预习高中知识,我对此感到厌烦。
假期的最后一周,我终于接受,无恙不会再回来了这个事实。
我也终于明白,我和无恙之间,是我拼劲尽全力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秋天就要来了,我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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