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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变
拾橘闻声回头。
雨丝在走廊尽头的光晕里斜斜划过,勾勒出那个站在几步开外的身影。同样是一身江雨一中的蓝白校服,穿在她身上却像被仔细熨烫过,每一道折痕都透着严谨。纽扣系到领口最上方,袖口平整地翻折着,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束成光滑的高马尾,额前没有一丝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颜色偏浅的眼睛——像秋日褪了色的天空,平静得看不出情绪。
“我是。”拾橘点了点头,脸上浮起惯有的温和笑意,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了伞柄。她不记得见过这个女生。
“咱们班的学习委员,林墨然。”女生的声音清亮,吐字有种刻意的清晰,每个音节都落在恰当的位置,“上周摸底考的数学试卷分析和拓展习题,陈老师让我交给班级前列的同学。”
她递过来一本练习册,动作标准得像教学示范。纸张的边缘锋利,封面用黑色水笔工整地写着“拾橘”两个字,笔迹端正得近乎印刷体。她的目光在拾橘脸上停留片刻,那不像打量,更像某种程序性的确认。随即,那双浅色的眼睛自然地掠过拾橘身后——沉柚刚刚逃离后空出来的座位,窗边的椅子微微歪斜,她的视线没有任何停顿,如同扫过教室里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谢谢。”拾橘接过练习册,指尖触到纸张冰凉坚硬的表面。
“你的解题思路很清晰。”林墨然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读一份实验报告,“最后一道大题的函数模型构建得尤其巧妙。希望下次继续保持。”
她微微颔首,转身走向下一排座位。马尾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节奏均匀,不紧不慢,逐渐淹没在走廊渐起的喧哗里。
拾橘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那本过分整洁的练习册。封面上自己的名字工整得有些陌生。她想起林墨然离开前那句“希望下次继续保持”,听起来像是鼓励,却又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预期。这个女生给她的第一印象,像一台精密校准过的仪器,高效、准确,却也透着一种难以亲近的冰冷秩序感。
她摇摇头,把这莫名的异样感压回心底。此刻占据她思绪的,是沉柚仓促逃离时单薄的背影,是那句破碎的“我怕”,还有手腕间残留的、细微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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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拾橘渐渐发现,沉柚的恐惧似乎有了更具体的形状。
每当林墨然在教室里走动——无论是站在讲台前传达通知,还是穿行在课桌间收发作业——沉柚都会进入一种近乎僵直的状态。她不会像其他同学那样抬头张望,而是将视线死死锁在桌面的某一处,仿佛那里藏着逃生通道的地图。握笔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有时,拾橘甚至能感觉到从旁边座位传来的、极其轻微的震动,像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叶片。
那不再是单纯的安静或内向。那是一种被强行按捺的、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惊惧。
周三上午的物理课结束后,林墨然抱着一摞作业本走到她们这一排。她的脚步声很轻,落在沉柚耳中却像鼓点。
“沉柚同学。”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沉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你的作业格式有些问题。”林墨然将最上面那本作业放在沉柚桌角,动作精准,“第五章的力学图示少了必要的受力分析标注。下课后最好来找我核对一下,避免下次再犯同样的错误。”
她说得条理清晰,完全是学委履行职责的口吻,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尽责”的提醒。
沉柚却没有回应。她盯着那本摊开的物理作业,纸张边缘微微卷曲,上面是她自己清秀却略显凌乱的笔迹。她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呼吸变得又轻又浅,仿佛稍重一些就会惊动什么。直到林墨然转身离开,走向下一组,她都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被骤然封进冰里的雕塑。
拾橘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想起开学这些日子,沉柚面对其他班干部或老师询问时,虽然也会紧张回避,会低头不语,但绝不像现在这样——那是一种全身心的戒备,一种近乎本能的、绝望的警惕。
疑问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沉柚的逃避,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对过去不告而别的愧疚。那里面,可能掺杂了别的、更锋利的东西。
拾橘没有开口询问。她知道,任何直接的探询,对现在的沉柚来说都可能是又一次惊扰。她开始将那份担忧和想要靠近的冲动,拆解成更细微、更无声的行动。
那天下午,林墨然刚收完数学作业离开不久,拾橘趁着整理笔记的间隙,从书包侧袋摸出一颗水果糖。透明的糖纸在窗外漫射的天光里泛着浅浅的橙黄色。她没有看沉柚,只是伸手,将糖果轻轻放在两人课桌交界的那道木质纹路上。
一个小小的、沉默的安慰。
沉柚的视线落在糖果上,停顿了很久。久到拾橘以为她会像拒绝大多数外界接触那样,将它推开,或者干脆视而不见。但最终,一只微凉的手从校服袖口里探出来,指尖飞快地掠过桌面,将那颗糖攥进掌心,然后迅速收回,藏进了课桌深处。
动作快得像偷食的鸟。
拾橘垂下眼睛,继续写她的笔记,笔尖在纸面上沙沙移动,嘴角却极轻地弯了一下。
第二次,是在林墨然当众提醒沉柚某份表格填写不规范之后。拾橘没有说话,只是在课间操结束回教室的路上,经过小卖部时多买了一盒牛奶。回到座位,她将其中一盒轻轻推过桌面中线。
这一次,沉柚的迟疑短了一些。她盯着那盒牛奶看了几秒,伸手拿过去,指尖在冰凉纸盒上停留片刻,然后低声说了句:“……多少钱?”
声音轻得几乎被走廊外的雨声吞没。
“不用。”拾橘摇摇头,拧开自己那盒牛奶的盖子,“买一送一的活动。”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谎话。江雨一中小卖部从来没有过买一送一的活动。但沉柚没有戳破,只是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温暖的白色液体顺着喉管滑下去,似乎稍稍驱散了四肢百骸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
她们之间开始建立起一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默契。当下课铃响起,沉柚再次条件反射般想要逃离时,拾橘有时会在她起身前,状似无意地轻声说一句:“走廊东侧人少,刚拖过地,小心滑。”或者,“语文老师好像去图书馆了,你要交作文的话最好趁现在。”
她不阻拦,不为难,只是提供信息。像是在告诉沉柚:我知道你想躲,没关系,我帮你找一个不那么拥挤的、安全一点的角落。
沉柚起初会愣一下,然后低头加快脚步。但渐渐地,她会在匆忙离开时,极快地点一下头,或者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含糊的“嗯”。
那微小的回应,像落在干旱土地上的第一滴雨。拾橘珍视地收集着这些瞬间,仿佛它们是某种脆弱的、正在缓慢复苏的生命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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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柚的内心,远比她表现出来的更加纷乱。
林墨然的出现,像一道骤然劈开的裂缝,让她高中生活表面那层勉力维持的平静假象彻底碎裂。那些被刻意掩埋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带着锋利的边缘,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她记得初中教室里那种空气——沉重,黏腻,像盛夏暴雨前低气压的午后。记得某些声音,总是恰到好处地在周围安静下来时响起,内容无关痛痒,语气温和关切,却像细密的针,一根根扎进皮肤里。记得那些当众的“帮助”和“提醒”,将她一点点推到所有人的视线中央,暴露在那些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下。
“沉柚,这个地方你又理解错了,我来教你。”
“你的头发是不是没梳好?我帮你整理一下。”
“别总是一个人待着,过来和大家一起聊天呀。”
每一声呼唤,每一次触碰,都让她的脊背绷得更紧。那些记忆模糊了具体的事件轮廓,却清晰保留着那种感觉——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空气变得稀薄,四周的墙壁缓慢地挤压过来。
她害怕拾橘的靠近会被林墨然注意到。害怕拾橘身上那种明亮温暖的东西,会因为接近她这样的存在而蒙上阴影。更害怕的是,如果拾橘知道她曾经经历的那些——那些她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的、细碎而漫长的窒息感——会不会也像其他人一样,用那种混合着怜悯和困惑的眼神看她?
“离我远一点。”这个念头在她心里反复回荡,“离我远一点,才是对你最好的。”
可是,拾橘放在桌角的糖果,那些看似随口的提醒,那始终保持着适当距离却从未消失的陪伴,像一点点渗入冻土的热意。她开始贪恋那颗糖在舌尖化开的甜,贪恋那盒牛奶带来的短暂暖意,贪恋拾橘轻声说话时,声音里那种让人安心的平稳频率。
周五午休,连绵数日的雨终于停了。云层裂开缝隙,漏下几缕稀薄却真实的阳光。林墨然因为要参加学生会组织的班长学委联席会议,整个午休都不会在教室。
沉柚吃完食堂简单的午餐回到座位时,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她看着窗外那抹难得的、带着暖意的光亮,犹豫了片刻,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教室。而是从那个浅灰色的帆布书包里,拿出了下午第一节英语课要用的教材和笔记本。
她坐下来,翻开书页,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纸张边缘。目光偶尔会极其快速地扫过旁边——拾橘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头微微仰着,露出清晰的脖颈线条。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染出一圈浅金色的光晕。
教室里很安静。大部分同学去了图书馆或操场,剩下三五个趴在桌上午睡,只有角落里传来极轻的翻书声。这种没有林墨然存在的、松弛下来的氛围,让沉柚紧绷了整整一周的神经,像过度拉伸的皮筋,终于得到了一丝缓和的余地。
她甚至,在拾橘睁开眼睛,望向窗外那抹转瞬即逝的阳光时,鼓起了几乎耗尽心力的勇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轻轻问了一句:“你……不吃午饭吗?”
声音出口的瞬间,她自己都愣住了。耳根迅速烧起来。
拾橘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更深更柔的笑意覆盖。她没有表现出任何被“搭话”的惊奇,只是很自然地回答:“吃过了。”
“哦。”沉柚应了一声,立刻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英语课本上密密麻麻的字母。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失序,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陌生的、混合着羞怯和微弱雀跃的情绪。像久闭的窗,第一次被推开一条缝隙,涌进来的新鲜空气让人不知所措,却又隐隐贪恋。
这只是一句极其简短的对话,之后,两人又陷入了各自的沉默。但空气里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沉柚没有再离开座位,她趴在桌子上,侧脸枕着手臂,朝着拾橘的方向,闭上了眼睛。阳光暖融融地铺在她浅棕色的发梢上,将那些细软的发丝染成蜂蜜般的颜色。
拾橘看着身旁难得放松下来、陷入浅眠的沉柚,心底某个坚硬的角落缓缓塌陷,变得柔软。她拿出笔记本,却没有写任何字,只是看着窗外那抹正在被新汇聚的云层慢慢吞噬的阳光,希望这一刻能凝固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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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总是短暂的。
下午第一节课后,林墨然回到了教室。她径直走向沉柚的座位,从随身携带的活页夹里取出一张对折整齐的纸条,放在沉柚摊开的英语书旁边。
“沉柚同学。”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周围几个正在聊天的同学也下意识安静下来,“这是陈老师让我整理的本学期数学重难点知识框架,还有针对你目前薄弱环节的补充练习题列表。”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落在沉柚骤然低垂的头顶,“你抽时间看一下。如果有不理解的地方——”
她的视线似乎几不可察地扫过一旁的拾橘,又迅速收回。
“可以随时来问我。放学后我一般会在图书馆三楼自习区。”
说完,她转身离开,马尾划出的弧线依旧利落。
那张米白色的便签纸静静躺在沉柚的书页上,边缘锋利得像刀片。拾橘看着纸条,又看看身边呼吸都变得轻浅急促的沉柚,眉头微微蹙起。这种当着其他同学面的、无微不至的“关照”,落在沉柚这样敏感的人身上,真的只是学委的“尽责”吗?还是某种更隐蔽的、无声的标注?
放学铃声尖锐地划破傍晚的空气。沉柚几乎是触电般抓起书包,连那张纸条都忘了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消失在拥挤的人流里。
拾橘慢慢收拾好东西,将那张被遗落的纸条对折,夹进了自己的笔记本。她背起书包走出教学楼时,天空又阴沉下来。雨停了,但风里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卷起满地湿漉漉的香樟落叶。她裹紧校服外套,走在逐渐昏暗的天色里。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林墨然放下纸条时那张平静无波的脸,还有沉柚每次面对她时,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僵硬和恐惧。疑问的藤蔓已经缠绕成结。她几乎可以肯定,沉柚的异常,与这位看似无可挑剔的学习委员,有着某种她尚未看清的、深刻的关联。
走到校门口时,拾橘顿了顿。她本该右拐,走向回家的方向。但鬼使神差地,她望向了左侧公交站台的方向。
然后,她看见了。
站台墨绿色的雨棚下,站着两个身影。一个是背着浅灰色帆布书包的沉柚,低着头,肩膀缩着。另一个,是林墨然。她站得离沉柚很近,正在说着什么,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神情,但站姿却带着一种隐隐的、不容回避的态势。沉柚背对着拾橘的方向,单薄的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脆弱,像一株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
拾橘的脚步钉在原地。寒风吹过脖颈,她打了个冷颤,握着书包带的手指节泛白。
她看见沉柚摇了摇头,动作很小,却带着明显的抗拒。林墨然似乎又说了句什么,然后,23路公交车缓缓进站,车门嘶一声打开。
林墨然率先上车,刷了卡,走向车厢后方。沉柚在车门口僵硬地站了几秒,在车门即将关闭的警示音响起时,终于迈步踏了上去。
拾橘的心提了起来。她看着那辆略显陈旧的公交车合拢车门,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缓缓驶离站台,尾灯在渐浓的暮色里划出两道红色的光轨。
她应该在下一站下车的。拾橘想,努力压下心头的不安。沉柚家离学校只有四站路,她很清楚。
可是为什么,那股寒意越来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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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厢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湿气、灰尘和陈旧皮革的味道。乘客不多,零散地坐着。沉柚刷了卡,紧紧抓着扶手,站在靠近后门的位置,尽可能远离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位置的林墨然。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熟悉的店铺、路口、行道树。三站过去了。沉柚盯着窗外越来越稀疏的灯光,心里的不安像滴入清水的墨迹,迅速扩散。
第四站,她家附近那个有着暖黄色灯光的便利店应该出现了。可是没有。窗外是陌生的街景,低矮的旧厂房,大片待开发的荒地,远处零星亮着几盏孤零零的路灯。
她的心跳开始失控。
第五站,第六站……车厢里的乘客越来越少。林墨然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侧头看着窗外,仿佛这趟不断驶向城市边缘的行程再正常不过。
沉柚的手心渗出冷汗。她坐错车了?不,她明明看的是23路。可这条路……
“下一站,西山陵园北门。”
冰冷的电子报站音响起。
沉柚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猛地抬头看向车内的路线图——23路支线,开往城郊西山陵园,晚高峰后只有三班。她上车时太慌乱,根本没有看清车头侧面的小字标注。
陵园。父亲长眠的地方。那个她只在落葬时去过一次、此后再也不曾踏足的远方。
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脏。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剩下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就在公交车减速,准备靠向那个荒凉站台的瞬间,沉柚几乎是扑到后门边,用力拍打着下车按钮。车门打开的嘶声像某种解脱,她踉跄着冲下车,冰冷的空气瞬间灌满肺叶。
公交车门在她身后关闭,继续驶向前方无边的昏暗。
沉柚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眼前是一片近乎空旷的荒野,远处是黑黢黢的山影轮廓。路灯稀疏,光线惨白,照出脚下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和路旁枯黄的野草。风毫无遮挡地刮过,呼啸着,卷起沙砾打在校服裤脚上。
远处,最后一抹天光被地平线吞噬。黑夜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她回头,公交车尾灯的红光已经消失在道路拐弯处。而前方,站牌孤零零地立着,上面“西山陵园北门”几个字,在昏黄的光线下,清晰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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