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意志

　　明华市，夜晚八时。

　　霓虹璀璨，大厦林立，不夜城的街道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广阔的城市大道上，四辆黑色的车如同屏息等待狩猎的豹子般谨慎前行着。三辆SUV型汽车一辆在首一辆在尾，余一辆和正中间的轿车并行在外道，严防死守，车与车之间配合严密，行驶的速度几乎一致。

　　位于最中心的轿车车窗映着飞逝的流光，霓虹光彩自玻璃表面一掠而过。不远处的警笛，引擎的轰鸣，城市的喧嚣，统统被隔在一窗之外。

　　车内，世界被过滤成一片安静的暗色。仪表盘幽蓝的微光映照着驾驶员面无表情的侧脸，后座身影模糊而沉默，只有一个淡淡的轮廓，仿佛即将与深沉的黑暗融为一体。

　　“预计十五分钟后抵达目的地，目前交通状况良好，前导车，报告下一个路口情况。”

　　副驾驶传来淡淡的声音，姜姚永熙缓缓睁开眼睛，望向窗外。

　　Nova的手从对讲按钮上松开，目光从前方落到左后视镜，定了定，两秒后漫不经心调转到右窗，耳机里滴一声后，传来散漫的汇报声，“……下一个路口绿灯，车流正常——哎你别烦我，我给大头汇报路况呢！不好意思大头，可以通行！”

　　Nova啧了一声，“怎么搞的？晚上干活不准在车上聊天打闹，都什么工作态度？要是出了错，我第一个削的就是你！你们那辆车别没事找事来讨打，都给我安分点，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大头，我错了我错了，刚刚是Fex那个蠢货不老实烦我，我已经替你骂过她了，我会认真工作的！”

　　“知道了，别废话了，看路。”

　　姜姚永熙微微皱眉，闭上眼睛翻了个白眼。

　　Nova眉毛一挑，她看着车内后视镜里的她，笑侃道：“研究员的时差还没倒过来？您可以醒醒啦，这不，我们马上快到目的地了。”

　　姜姚永熙淡淡瞥她一眼，回道：“没睡，只是闭眼休息一下。”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真累啊，不过您在飞机上应该也休息了吧，G国和H国有近九个小时的时差呢，您现在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

　　“时差倒是小事，毕竟我在酒店里也睡了会，但确实有不适应的地方。”

　　“哦，是哪里不适应呢？饮食？酒店房间？”

　　“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你有点吵。”

　　“……”

　　Nova一噎，驾驶员打着方向盘笑看了她一眼，被她“狠狠”瞪回去。

　　“……是吗？”

　　“……”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能有些什么话痨竞赛的话，Nova一定毫不犹豫地第一个报名。她倒不是什么很了解自己或者很爱自省的人，但对自己爱说话管不住嘴这一点认识确实比较深刻。在她以往的经历中，尤其是刚作为新人入行时，不管是训练出外务还是正式干活，为着这张嘴，她可没少吃苦头。然而骂骂打打对她来说又有什么用呢，就算皮被扒下来，人被压进大牢里，她一个人对着墙也能聊天聊地。

　　多少年风里来雨里去，要说一成不变也是不可能的，然而她现在爬到上层了，为了管理手下这帮新人，有时不得不逼着自己一把，该正经的时候也还是要冷一冷，立立威的。Nova瞟了一眼后视镜，见姜姚永熙说完话倒也没什么其它反应，就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气。要不说她这么样的人还能在这行待几年呢，眼色还是有的。一般最难说话的倒不是这群冷着脸的研究员或者科学家，反而是那群每天在媒体面前满面笑容，和蔼可亲的政员最挑剔严苛。

　　这种活在她眼里一向没什么难度，接接送送的，不是闷在车里就是在酒店里等人睡醒，实在是太无聊。她本来就憋了半天，现在让她刚开了口就要停下，心里痒得跟蚂蚁爬似的，她暗骂自己不成事，“嘿嘿”干笑了两声，又厚着脸皮继续开口，“看来您的心情不大好呀，我也理解，哎，您要不要我给您调一个特殊心理调节员过来？之前不少受邀来G的人都有过这个需求，当然，也有人顾虑嫌麻烦。不过您可以放心，那些人都经过专业训练的，对个人隐私绝对保密，怎么样，您需要吗？”

　　“不用。”

　　“好啊，那算了。哎，您觉得那酒店怎么样，住宿条件还满意吗？”

　　姜姚永熙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勉强回道：“就那样……”

　　Nova道：“那一定就是不好了。其实我很能理解，那酒店我也是老熟客了，年代太久远，虽然一直在维修翻新吧，到底还是比不上新盖的，更何况，那地方离市中心也太近了，尤其是对面那广场，一到白天就吵得不行——按照您这安保配置需求，怎么也得清净偏僻一点才能安心吧，也方便我们工作，您说是吧？”

　　“我无所谓，”姜姚永熙抬头望车前望了一眼，“还有多久到？”

　　“十一分钟，三，二，一，好了，现在是十分钟。”

　　姜姚永熙呼出一口气。Nova听见，笑道：“怎么了研究员，看来您没什么心情参加晚宴啊。”

　　姜姚永熙冷冷一笑：“我不想去你能替我去吗？还有，我记得我向你介绍过我的名字。”

　　“不爱听我叫您研究员？”

　　Nova笑着从副驾驶侧过身来，扭头看她：“那姜姚永熙？这有点不太尊重了吧。姜姚永熙研究员？有点拗口。您这姓名太特殊了，直呼四字不妥，称七字又太长了，实在不方便。或者……姜研究员？还是姜姚研究员？您自己挑一个呗。”

　　姜姚永熙面无表情道：“叫我Aurora。”

　　Nova笑道：“得，真是我记性差，我的错，忘了您还有个英文名，实在对不起。”

　　她笑嘻嘻道：“那么Aurora研员，今天在G国的一切安排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哎，别瞪我呀，这是礼官让我问的，我得履行我的工作职责啊，她让我注意注意您的身心状况，我这不是正在了解嘛。”

　　姜姚永熙冷哼一声：“别的好不好我不知道，你这个负责人我倒是真没看出来，今早机场见的那一面还挺人模人样的，谁知道现在这嘴就和泄了闸似的。这车到地方之前，我不想再多说一句废话，也请你能不能安静一会。”

　　Nova的眼睛含|着笑意，扭头时淡淡扫过后侧车窗和车窗边的坐着的人，目光有些闪烁，

　　“我当然可以遵命了，Aurora研员。不过我有一个请求呢……”

　　“什么？”

　　姜姚永熙闻言不耐抬头，接触到她骤然冰冷的目光，心里一惊，下意识往窗外看去。

　　“趴下！”

　　不知何时，一辆在一旁行驶的轿车鬼影一般从侧后方贴了上来！姜姚永熙只来得及看到对面车窗降下的残影，紧接着身旁一动，Nova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窜到后车厢，一道巨力从后颈袭来，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从后面被重重摁下，胸腔一下紧贴着大|腿，整个人差点被折成两半，疼得她头昏眼花！

　　毫无任何预兆的枪击声和引擎轰鸣声震耳欲聋，硝烟味伴随着冷冽的空气刺痛她的鼻腔黏膜，车辆几乎是在几秒内骤停，一股巨大的惯性带着姜姚永熙东倒西歪往前冲，安全带绷到极致，几乎快勒进骨头里！她下意识紧抱着头部，手背在剧烈的冲撞之间被车内硬件擦破，紧接着又感受到衣服后领被一道强力猛然提起，而后整个人被粗暴地扔回椅背上！

　　枪击声和车子一起停下，后方隐隐传来的爆裂声中，身边人骤然换了一副语气，按下对讲按钮，狠戾道：“别撞死了！抓活的！”

　　Nova从左门一跃而下，前排驾驶员取枪下车，绕到后座，小心翼翼地检查她的情况：“研员，您还好吗？！”

　　姜姚永熙痛苦地捂着脖子弓着身体，几乎要将肺咳出来。驾驶员帮她把安全带解开，她重重喘息着俯身趴下不停干呕，眼前一片雪花，头昏脑涨，实在是狼狈不堪。

　　极其漫长的两三分钟后，她的眼神才能重新聚焦，眼前的景象不再重影，脑子也逐渐恢复清明。

　　冰冷的空气从后车门钻入鼻腔，刺地她浑身激起一阵战栗。猝不及防的冲击和濒死恐惧之后，便是油然而生的直冲天灵盖的愤怒！无论什么人，以何种原因，做出这种恶行，实在是不可饶恕！这愤怒无法浇灭，甚至愈燃愈烈，简直快要烧干一个人的全部理智！

　　姜姚永熙一把推开驾驶员，踉跄着下车。随行安保人员见她身影摇晃着从车里下来，立刻都端着枪围到她身边，警惕周围路况。

　　她在牢固的防护之下来到被前后夹击撞毁的车前。看到袭击人员统共三人，如今都头破血流奄奄一息被铐着手，横七竖八躺在地上。

　　Nova瞧见她下车过来的模样，暗道自己刚刚手劲太大，一时没收住力气。这研究员成天泡在实验室，哪像她们皮糙肉厚的耐摔呢？这么一想，她心里没什么底气，看着姜姚永熙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更是觉得完了自己又要挨训了。Nova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劝道：“Aurora研员，我建议您还是回车上吧，虽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陡然而起的惨叫声响彻云霄，离Nova最近的一个袭击人员腹部狠狠中了一脚，紧接着因撞击而粉碎性骨折的小臂被重重踩住，姜姚永熙面无表情，脚下用力，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人，只是一摊垃圾！周遭安保人员见她这一行径皆无言对视，面上隐隐露出怪异神情。

　　Nova见状不禁挑了一下侧眉，打趣道：“Aurora研员，看不出来啊，这一脚真飒嘿！很泄愤是吧，就得这么治这帮坏货！您说，这世上吃不饱饭的人多了去了，干什么不行非要来干这档子谋财害命的事，对吧？哦对了，要枪吗？不解气的话再给她补一颗子弹，不，这三一人一颗怎么样？保管叫她们吃住这次教训，以后蹲大牢好好反思反思！”一边还真掏出枪递给她，叮嘱道，“不过您得动作快点，我们最好准时到——”

　　“哎——”Nova笑容不变，风驰电掣之间，面色隐隐收敛，细看还有一丝严肃。

　　她在周围一众人员的吃惊和倒吸凉气之中缓缓举起了双手，因为姜姚永熙一只脚还踩在哀哀呻|吟着的袭击者的小臂上，右手直接从Nova手中拿起枪，而后将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对准Nova的头！

　　一时之间众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边是队长一边是受保护的重要人员，局面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Nova抬手做了个手势，仍旧笑道：“Aurora研员，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呢？枪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一不小心就会走火，然后就——”

　　“砰——”

　　她做了个夸张的口型，然后怒了努嘴，“好啦，我知道您的本意肯定不是想杀我，那么，我是犯了什么错，让您这么生气呢？”

　　姜姚永熙的食指搭在扳机上，冷冷回道：“知不知道，我刚刚最想踹的人——是你。”

　　“嘿嘿……是吗……”

　　“你失职了。”

　　姜姚永熙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瞄准Nova的眉心，

　　“如果你再以这种工作态度带着你的这队人，我不介意立刻联系礼官，要求换人。”

　　话毕，她收手，无视任何人，把枪随意朝地上一扔，转身回到车里。

　　Nova应道：“好的Aurora研员，我一定会调整工作态度，知错就——”

　　“砰——”车门被冷酷无情地甩上。

　　“——改，知错就改。”

　　众人噤声，目光随着车门关闭，缓缓收回，都看向Nova。

　　Nova正色道：“看什么看，没长耳朵？今晚三辆车都给我回去受训！”

　　“这么辆破车也能挡路，都给我回去认真工作！”

　　众人吃训，默默离开，都往各自的车走。驾驶员叹着气，路过时拍了拍她的肩，Nova的肩头一歪，驾驶员手一滑，扭过头来，只见她忽然一改严肃的神色，面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来。

　　驾驶员：“……？”

　　Nova眨了个眼，拉长语调发自肺腑地感慨了一句，

　　“She's soooo hot.”

　　驾驶员朝她投来震惊的目光，她无辜耸肩，

　　“Don't you think so?”

　　驾驶员用力摇了摇头，见鬼似的往车走，她拊掌在原地大笑，随后扶着腰跟上。

　　-

　　九点，车队缓缓驶入瑰丽奢华的私人庄园。

　　礼炮一响，晚宴正式开始。

　　轿车车门被一个身着灰白条纹正装的人拉开，姜姚永熙在漫天刺目的闪光灯中下车，和她握手。

　　“欢迎来到G国，Aurora，我是Corinne，还认得出我吗？”

　　“当然。”

　　Corinne敞开双手，姜姚永熙和她轻轻拥抱，媒体区合影之后，便被她挽着手臂亲自带入大厅。

　　“这次多谢你没有驳回我的邀请，你能来，真是太惊喜了！我实在是没想到。”

　　姜姚永熙礼貌微笑道：“盛情难却。还没恭贺你高升之喜，现在已经是G国盛名在外的总科院长了，毕竟同窗一场，我怎么能狠心不来呢？”

　　“嗨！Aurora！”

　　一进门，姜姚永熙便听见一道略微耳熟的呼唤声，她扭头往声音来处看，原来是另一位旧同窗。

　　“Hamper，现在在我院里工作，你还记得她吧？”

　　姜姚永熙微微一笑，“当然。”

　　Corinne站住脚，示意一旁的某个人留下，那人从姜姚永熙刚下车就跟在她们两人身边，Corinne和煦地将姜姚永熙的手牵起，搭在来到身前的Hamper手上，“那么就让Hamper好好陪你聊聊吧，你们俩当初读书的时候就相熟，这么多年没见，肯定要叙叙旧……这位是Life基金会的负责人，有什么需要的就和她说，就让她来代替我陪着你吧！今天的晚宴由我负责，实在是没有时间，路途奔波，就先不打扰你休息了，玩得开心。”

　　“理解，感谢招待，你先去忙吧。”

　　姜姚永熙微笑着目送她离开，随即和Hamper贴脸拥抱。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负责人站在一旁提醒道：“晚宴已经开始，三十分钟后上菜，两位请先随我入座吧。”

　　“好，谢谢。”

　　“谢谢你啦。”

　　“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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