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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生
那几点嫩绿,在接下来的几日里,悄无声息地舒展开来。不再是羞怯的芽尖,而是挺起了纤细却韧性的茎,抽出两片狭长的、带着科尔沁草原那种特有灰绿色的叶子。它们混杂在光秃秃的泥土上,显得格外醒目,却又异常安静,仿佛只是这永和宫景致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点缀。
塔娜每日起身后,总要先在窗前站一会儿,目光掠过那几株日渐精神的草苗,然后才由云珠和其木格伺候着梳洗。晨省是定例,她不敢怠慢。
这日清晨,天气晴好,慈宁宫外的庭院里,已有几位先到的宫嫔在低声叙话。塔娜按品级站定,垂眸静候。她能感觉到几道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与衡量。她是新人,又是蒙古贵女,身份特殊,引人注目在所难免。
“哟,这便是新来的博尔济吉特妹妹吧?”一个略显娇脆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塔娜抬眼,见是一位穿着湖蓝色缠枝莲纹旗袍的宫装女子,面容姣好,眉眼间带着几分伶俐之色。她记得苏麻喇姑提过,这是那拉贵人,性子活络。
“塔娜给那拉姐姐请安。”塔娜依礼福身。
那拉贵人笑着虚扶一把,“妹妹快免礼。早听说科尔沁来了位天仙似的格格,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目光在塔娜脸上转了转,又落在她身上那件藕荷色素缎旗袍上,“妹妹这身衣裳料子倒是雅致,只是这颜色未免太素净了些,年轻轻的,该穿些鲜亮颜色才好。”
塔娜微微一笑,并不接她关于衣饰的话头,只道:“姐姐谬赞了。塔娜初来,许多规矩还要向各位姐姐请教。”
正说着,殿内传来动静,是太皇太后起身了。众人立刻敛声静气,按序入内请安。
孝庄今日气色尚可,受了礼,照例问了几句闲话,目光扫过众人,在塔娜身上略一停留,并未多言。倒是看向那拉贵人时,问了句:“前儿听说三阿哥有些咳嗽,可大好了?”
那拉贵人忙上前一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忧色与恭顺:“劳太皇太后惦记,已经请太医瞧过了,说是偶感风寒,吃了两剂药,如今好多了,只是还有些鼻塞。”
孝庄点点头,“春日里孩子容易不适,仔细看顾着。”
“是,臣妾谨记。”
塔娜垂手立在下方,听着这一问一答,心中明了。在这宫里,子嗣是女人立足的根本,也是地位的象征。那拉贵人能得太皇太后一句垂问,便是脸面。
请安完毕,众人从慈宁宫退出来。那拉贵人又与塔娜说了两句,便被另一个相熟的宫嫔叫走了。塔娜独自带着云珠往回走。
途径御花园附近,远远看见一行仪仗过来,明黄色的伞盖在春日阳光下有些刺眼。是圣驾。
塔娜立刻避让到道旁,垂首肃立。
脚步声渐近,她能感觉到那道熟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身上。这一次,那目光似乎停留得久了一些。
“你便是博尔济吉特氏?”少年的声音响起,比那日在慈宁宫时少了几分急躁,多了些属于帝王的平稳。
塔娜屈膝:“是,奴才塔娜,给皇上请安。”
“抬起头来。”
塔娜依言微微抬头,目光仍恭敬地垂着,只看到皇帝石青色袍褂的下摆和那双绣着龙纹的皂靴。
康熙看着她。少女身姿挺拔,眉眼沉静,不像有些蒙古格格带着挥之不去的草原野性,也不像宫里一些汉女那般娇柔婉转。她就像……就像他昨日无意间在永和宫外瞥见的那几株新绿,安安静静,却自有风骨。
“在宫里可还习惯?”他问,语气是惯常的淡漠。
“回皇上,习惯。太皇太后和各位娘娘都很照拂。”塔娜答得滴水不漏。
康熙“嗯”了一声,似乎一时也无别话。他目光扫过她身后低眉顺眼的云珠,忽然道:“朕记得,永和宫以前也种过些花草,后来都败了。你那院子,如今瞧着倒有些生气。”
塔娜心中微动,他竟注意到了那几株草?她稳了稳心神,道:“奴才闲着无事,撒了些从科尔沁带来的草籽,没想到竟活了,只是野草贱生,不成景致,让皇上见笑。”
“野草有野草的好处。”康熙淡淡道,目光掠过她平静无波的脸,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或许是联想到了朝堂上那些斩不尽、除不绝的“杂草”。“能活下来,便是它的本事。”
他说完,不再停留,抬步便走。随行的太监侍卫立刻簇拥着跟上,仪仗远去。
塔娜直到那明黄色彻底消失在宫墙拐角,才缓缓直起身。手心里,竟微微沁出些汗意。皇帝最后那句话,似乎意有所指,又似乎只是随口一言。
“格格,咱们回去吧?”云珠在一旁小声提醒。
塔娜点点头,转身往回走。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却觉得背心有些发凉。这宫里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藏着机锋,需要细细品味。
回到永和宫,其木格已备好了温热的奶茶。塔娜坐在窗边,慢慢啜饮着,目光再次落向那片花圃。几株草苗在春风里轻轻摇曳,嫩绿的色彩,在这肃穆的宫墙内,显得既突兀,又和谐。
云珠在一旁整理着衣物,嘴里闲闲说道:“方才听乾清宫那边的小太监说,今儿皇上心情似乎不大好,早朝时为了议政王大臣会议的事儿,又发了脾气呢……”
其木格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云珠的话。
云珠立刻意识到失言,赶紧闭上嘴,忐忑地看向塔娜。
塔娜放下茶盏,瓷杯底碰在炕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没有看云珠,只望着窗外,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其木格做得对。往后,外面那些是是非非,无论是前朝的,还是后宫其他主子处的,都不要往永和宫里带。”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们在这里,只管看顾好自己院子里这一小片天地,便是本分。”
云珠脸一白,连忙跪下:“奴婢知错,再不敢了!”
“起来吧。”塔娜语气缓和了些,“记住就好。”
其木格默默上前,替塔娜续上奶茶。
塔娜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她想起皇帝那句“能活下来,便是本事”,又想起姑姑说的“劲草”。如今看来,在这紫禁城做一株“劲草”,不仅要耐得住风霜,更要懂得避开那些不该承受的“马蹄”。
她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奶白色的液体,仿佛看见了这宫闱之下,无声涌动、错综复杂的暗流。而那几株刚刚破土的草苗,它们的路,还长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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