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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上划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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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防乍破


      天极宗例行峰会,照例在主峰九霄殿举行。

      恢弘大殿内,十二峰峰主陆续抵达。江清月步入时,段临玉已端坐主位,左手边立着一名身着浅青云纹服、执笔记录的青年,乃其座下首席弟子明灼。见江清月进来,他飞快地眨了下眼,笑容明朗,旋即恢复恭谨姿态。

      江清月简要回禀追击水魔厌河的经过,略去了夜云开与神秘修士之事。

      话音刚落,一道略显阴柔的声音响起:“据门下弟子所言,江峰主回峰时,似乎并非一人。段代掌可知此事?”发问者是闻道峰峰主陆远。他手执一柄玉骨扇,姿态闲适地轻摇着,面容保养得宜,眼神却透出几分刻薄的探究。

      依江清月对陆远的了解,若握有实据,他早已当场发难。此刻如此行径,不过是试探。若段临玉出言维护,反倒加深怀疑。她目光微转,看向主位。

      段临玉端坐如山,面色并无波澜,只眼底掠过一丝冷意。这细微的变化,却被他身旁侍立的青年敏锐察觉。

      不待段临玉出声,明灼已笑着上前半步,姿态从容:“陆峰主,那日正是我搀着江师叔回的云渺峰。师叔与厌河一场恶战,灵力耗损过度,还受了些伤。师尊放心不下,特命我护送师叔回去。”

      玉骨扇“啪”地一合,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陆远将信将疑:“江峰主修为精深,剑术超绝,竟会被那区区水魔所伤?莫不是假借追击之名,行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譬如,私放了那魔物,又或是……往宗门内带了什么不该进的东西?”

      话语间的指控,阴毒且诛心。陆远出身“符文世家陆氏”,乃“三门七族”中有名的望族嫡系,向来眼高于顶。对江清月这般无世家支撑,却身居高位之人,早已心存不满。

      加之近年来为角逐下任掌门之位,他更视江清月为劲敌,千方百计寻衅挑错。

      江清月眉梢都未动一下:“当日追击厌河的任务玉简,悬于执事堂多时,由人自取。陆峰主若亲自前往,想必手到擒来。不知当时为何不接?”

      陆远面色微僵,支吾道:“那几日……恰有要务在身!”

      旁侧一位女子打扮随性,如春日踏青,看着身形娇小,话语间却毫不留情:“只怕陆峰主的要务,是品尝新到的雪灵茶吧?追捕厌河这等无功无过的麻烦事,你陆峰主自是瞧不上。”

      陆远面色青白交错,不悦道:“晏峰主,你这是何意?”

      晏沧柳眉一扬:“我倒想问问,陆峰主前些时日假借我之名,在灵药园强取三株百年雪灵草,又是何意?”

      “定是……底下弟子登记时出了差错,与我何干。”陆远声气渐弱,侧身避开她的视线。

      “呵。”晏沧嗤笑一声:“有胆做却没胆认,比你弟弟陆尽欢可差远了!这峰主之位若由他担任,闻道峰如今不知会强盛多少。”

      陆远一听,气急败坏拿折扇指着她:“枉你晏家位列七族,竟这般没教养!我告诉你!这峰主之位是我凭实力夺得,陆尽欢自愧不如,才不敢与我相争!”

      看他恼怒,晏沧反而畅快地笑了:“陆峰主,旁人奉承的话听听便罢,可别自己也信了。分明是你族弟不愿相争,你倒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陆远刚要发作,被段临玉打断。

      “肃静。”段临玉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厌河脱逃,日月峰桃峰主有监管不力之责,自行领罚。当日值守弟子,交由戒律堂审讯。当务之急,各峰须即刻安排弟子巡查补漏,不得延误。陆峰主,还望多放心思在正事上。”

      陆远冷嗤一声,不再多言。

      对陆远的挑衅,江清月并未在意。她此刻更忧心的,是如何压制夜云开体内魔气。他经脉中两股气息纠缠难解,无法轻易清除,唯有设法封印。

      峰会散后,众人离去。江清月眉间轻蹙,正欲离开,明灼却快步跟上。

      “江师叔,”明灼笑容明朗,“方才见师叔似有愁绪,可是遇到了难处?”

      江清月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确实遇一事。本想寻一种阵法或秘术,可压制或者封印体内冲突之气。可我翻遍宗内藏书楼,亦未见相关古籍记载。”

      明灼略作思索,眼中闪过一抹了然:“我是不知。但我相识一人,私下爱钻研此类偏门古籍,或可相助。此人不愿透露身份,若有法子,我亲自给您送来。”

      江清月眉眼微舒,浅笑道:“多谢。”

      云渺峰静室,香烟袅袅,唯闻纸页翻动与笔尖划过的细响。

      明灼带来的卷轴年代久远,阵法核心部分残损严重。一册残卷,非于阵法符箓有极高造诣者,绝无可能补全。引荐之人于此道颇有研究,残卷旁留有许多见解独到的注解,却仍对此束手无策。

      然眼下情势,已无更多时间另寻他法。段临玉定下十日之约,非为苛责,更是怕日久生变,被陆远等人察觉借机生事。

      故而,取得残卷起,她便一直在静室中尝试补全。

      夜云开的伤已近痊愈,江清月让他静心休养,他却不愿独处,陪她在静室内,不时斟茶研墨。她几次婉拒,夜云开表面应下,仍会趁她全心推演时,悄悄换上热茶。

      江清月怕他无聊,取了些基础心法给他翻阅,嘱咐只可观阅不可修习,却察觉他眉头极轻地一蹙。她温言解释:“天极宗心法皆为仙道所设,你体内魔息未除,贸然修炼,恐伤根基。”

      夜云开问道:“仙尊,仙门正道是否都视魔息为洪水猛兽,必欲除之而后快?”

      江清月声音沉静,带着安抚之力:“力量本无正邪。心术不正,清灵仙力亦可为恶;秉持善念,滔天魔元亦能守护。我在意的,非你所用何力,而是你本心欲行何事。”

      “只是仙门中人并非都与我同心。我压制你体内魔息,是为让你日后可安然留在这里。”

      “我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吗?”此言一出,夜云开自己亦是一怔。

      “自然。”江清月语气肯定,“你放心,有我在,无人能动你分毫。”

      夜云开怔在原地,仿佛被这平淡语调凿开一丝心防,一时忘了该如何掩饰,只愣愣望着她重新俯首案前的侧影,清冷轮廓在灯下晕开一层柔光。他猛地低下头,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

      江清月只觉他比往日更沉静几分,心想或许是阵法深奥令他倍感压力。偶尔解答疑问时,语气不觉较往常更耐心几分。

      直至夜云开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卷古籍阵图,她骤然发觉其纹路与她所研阵法竟有相通之处。

      她眸中漾开真切的笑意,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少年柔软的发顶:“云开,这是从何处寻来?”

      夜云开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惊得一怔,白皙脸颊瞬间染上薄红。他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声音轻细:“在……在峰内书阁角落找到的。能帮上仙尊就好。”

      江清月确有搜集古籍卷轴的喜欢,只是并非主修之道,往往带回便搁置在书阁中,经年累月,连自己也记不清究竟收了多少。

      那卷意外寻得的古籍与残卷上注解彼此呼应,让她阻塞的思绪豁然开朗。第三日暮色初合时,最后一道残缺符文终被补全。

      阵法即成,一股苍远浩瀚的气息自然流转,显然绝非寻常。然其运转之法极为艰深,稍有不慎便遭反噬。为保万全,江清月只得请师兄段临玉前来护持。

      段临玉执卷细观,越是深看,眸中惊异之色愈浓。他指尖抚过卷轴上那一笔笔力透纸背的注解,沉吟道:“这注解见解超凡,直指核心。宗门之内,竟还藏着这般精通上古阵道的高人?”

      江清月亦颔首道:“或许世间高人,往往隐于尘嚣之外。”

      段临玉默然片刻,眼底忧虑未散,复又开口:“此阵诡谲凶险,对施术者心神耗损极大。即便那少年真与神秘修士有所牵连,你也未必非要亲自涉险。若只是想留他在宗内追查线索,未必只有收徒这一条路。”

      江清月无奈道:“师兄,事已至此,你还要再劝阻我吗?”

      段临玉见她神色,暗叹一声,缓步退至门侧,袍袖无风自动,周身灵力隐而不发,凝神护持。

      清冷光芒缓缓勾勒出最后一道阵法符文,江清月凝神定气,指尖灵力流转。霎时间,古老阵图于地面骤然亮起,华光流转,汇聚云渺峰清灵地气,化作莹白光潮,向阵心处的夜云开涌去。

      然而,在光华璀璨的阵法中央,少年眼睫垂落,一丝冰冷的讥诮与戾气无声蔓延。他原也曾有过一丝妄念:若真能改换身份,隐匿魔息,得她庇护,长伴左右,……或许,也不错。

      原来所有的回护与温柔,不过是精心包裹的利用。真是伪善!说到底,仍是急于清除他体内这“污秽”魔息,生怕玷污仙门净土,与那些道貌岸然之徒,毫无二致。

      一念及此,内府深处一缕如毒牙的魔息应心而动,悄然逆行,蓄势待发。

      就在江清月凝神引导灵力,即将触及那灵魔交织的内丹,构筑封印的刹那,夜云开眼底寒光一闪,暗中催动魔息,精准地逆溯着阵法灵络猛然反扑。

      “唔——!”江清月猝不及防,只觉经脉如被万载玄冰针刺穿,剧痛撕扯之下,喉间顿时涌上浓重腥甜。

      整个阵法光华乱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明灭不定,俨然已到承受极限。

      “清月!快撤力!阵法反噬非同小可,你承受不住!”段临玉急声厉喝,可他正全力稳固即将崩溃的阵基,根本无法抽身靠近。

      阵法若在此时彻底崩毁,承受绝大部分毁灭力量的,必然是阵眼中心的夜云开。

      电光石火间,江清月竟强压下翻涌气血与撕裂剧痛,不顾自身正遭反噬,身形一闪,化作一道皎洁流光,牢牢护于夜云开身前。

      “清月!快出阵!别管他!”段临玉目眦欲裂。

      失控的阵能与暴走的地脉灵气狠狠撞击屏障,顷刻破碎。狂暴冲击尽数倾泻于她,身躯剧颤,面色霎时惨白,鲜血自唇角涌出,点点洒落月白衣襟,宛如雪地红梅骤绽,触目惊心。

      可她甚至无暇缓息,地脉灵气失去疏导,庞然巨力自四周猛然袭来。江清月稳住几近虚脱的身形,勉力击散狂暴灵流,竟未让一丝余波殃及身后之人。

      而被牢牢护在屏障之后的夜云开,愕然抬眸。

      那身着月白流仙裙的女子,背对着他,衣襟染血,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如一道无形之壁,为他挡下所有风暴。灵光萦绕她周身,似披着一层淡淡清辉,宛如暗夜中自行发光的冷玉。

      他预想过数种结局:阵法崩溃两败俱伤;她及时抽身自保,弃他不顾;甚或她恼羞成怒,当场严惩……

      他精准算计了魔息反噬的时机,唯独未曾算到,她会在自身难保之际,不顾一切优先保护他。

      为何?

      即便失了线索,于她不过追查多费周章,何至于此?他心下冷嗤,欲维持那冰冷笑意,却发觉那讥讽在那染血的背影前,正难以维系地瓦解。

      “为什么?”他声音细弱,似呢喃又似诘问,“仙尊大可自保……”

      “我说过的,”江清月声线因伤虚弱,却异常清晰,“我会护着你。”

      话语中的焦急与守护,毫无作伪,似一道过于灼目的光,令他生出几分措手不及的惶惑。

      她竟字字皆真,言行如一。宁可自身承受重创,也绝不让他损及分毫。先前所有的恶意与揣测,顷刻间碎为齑粉,被汹涌而上的愧疚彻底吞没。

      然而,在这片混乱的浪潮之下,另一种陌生而滚烫的情绪,却如蛰伏的种子骤然搏动,带来一丝令他心惊的悸动。

      也正是在这心神失守的瞬息,两人神识因这守护与瓦解的心防,竟短暂交触。

      刹那间,无数记忆碎片涌向彼此。

      江清月“见”到了夜云开的过往。无尽黑暗囚牢、冰冷镣铐、闪烁诡异符文的阵法折磨……那些被刻意掩藏的绝望与冰冷,汹涌澎湃。纵然她道心坚定,此刻亦被那记忆中的痛苦与折磨刺得心神一颤。他的经历,确如他所言,甚至更为残酷。

      而夜云开则“看”到,江清月记忆深处,那惨烈江家灭族之夜。尸横遍野的血色中,唯有一个雪白小女孩,眼中燃烧愤怒绝望,画面中央,一朵金色莲花骤然绽放,金光乍现,缓缓升空,停滞良久后,猛地迸裂成无数金色莲瓣。

      霎时间,他脸色变得极为古怪。

      还不等他细想,短暂神识连接便骤然断裂。

      一股温润而坚韧的灵力趁势涌入,将他体内爆乱的魔息强行压至内丹深处,一道繁复封印随之成型。

      灵力的余波尚未平息,急促的脚步声已逼近。段临玉掠至江清月身前,惊怒交加的声音炸开:“你不要命了吗?!方才若稍有差池,阵法反噬之力足以让你修为尽毁!”

      江清月稳住微晃的身形,声音轻弱却清晰地传来:“师兄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伤成这样也叫有分寸?”段临玉目光扫过江清月染血的衣襟,随即狠狠刺向他。那双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让他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段临玉最终只是咬牙压下话语,指间灵光一闪,将一枚丹药递至江清月唇边,“速速服下,稳住心神。”

      几乎就在同时,夜云开感觉到了另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没有预料中的审视与愤怒,那双清亮的眸子依旧柔和,甚至带着一丝安抚。她轻轻拭去唇边的血迹,面色苍白得惊人,语气带着伤后虚弱,却较以往任何时候更显温和:“没事了,魔息已暂时封印住了。”

      这句话,像一根最柔软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心口最措手不及的地方。夜云开倏地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疯狂翻腾的波澜。

      这结果与他预想的截然不同。

      没有斥责,没有厌弃,甚至在她重伤脱力之后,落入他耳中的第一句话,竟是告诉他“没事了”。

      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犹如被一颗滚烫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漾开一圈又一圈涟漪,搅得他心神不宁。

      一种极其陌生而微妙的牵绊,就在这片混乱的涟漪中,悄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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