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月

作者:万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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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氏


      “验!这就验!”
      周望舒话音方落,小游医顿觉无数道目光如芒在背,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躯刺穿。他暗自咽了口唾沫,拭去额角沁出的细汗,将药箱在棺椁旁妥善安置。指尖在袖中悄然收拢,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迈步向那具漆黑棺木挪去。
      灵堂内白烛高燃,烛泪如血痕般蜿蜒而下,映得棺中遗容愈发诡谲。慕容长和唇色青黑,偏生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看得小游医脊背发凉。
      他颤巍巍俯身蹲下,目光扫过遗体外露的右腕——指节微曲,甲缝间残留着暗红碎屑。正待凑近细看,忽觉后颈一寒,转头正对上姜氏淬火般的目光。那根紫檀木拐杖重重顿在青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放肆!”姜氏声音凌厉如刀,“我儿贵为阁主,岂容外男随意触碰遗体?”
      小游医却似未闻,视线死死黏在慕容长和腕间几处紫斑上。那斑痕形状诡谲,边缘清晰异常,绝非凡俗病症所能致。他下意识伸手欲探,却被姜氏一杖狠狠击在腕骨。
      “啪”的脆响惊彻灵堂。小游医吃痛缩手间,慕容长和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小臂——其上赫然印着五道深紫指痕,蜿蜒如毒蛇盘踞。
      “这是……”他心头剧震,正要开口,脚下忽被供桌台阶绊住。仓皇间他伸手去扶棺椁,整个人却失控地扑向棺内。
      “哎哟!”他手忙脚乱撑住棺沿,险险停在遗体上方。这一跌反倒让他将慕容长和耳后那道紫痕看得真切——分明是中毒之兆!且死前还与人交过手。
      四周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反了!真是反了!”姜氏怒极,拐杖将青砖敲得咚咚作响,鬓间赤金凤钗应声坠地,滚到慕容长敬脚边。她颤手指向小游医:“来人!将这亵渎灵堂的庸医拖去刑堂!”
      护卫应声涌入,刀锋在烛火下泛着寒光。可当他们瞥见小游医身后抱臂而立的周望舒,脚步又显迟疑——这位小爷的身份,在场谁人不知?
      “怎么?如今连我的命令都不管用了?”姜氏见护卫逡巡不前,怒火更盛,夺过近侍手中长鞭便朝小游医劈去,“慕容家养你们这些废物何用!”
      鞭风呼啸而至,小游医吓得缩颈闭眼。却见周望舒倏然侧身,内力激荡间,鞭梢擦着他肩头掠过,将供桌上的青瓷瓶击得粉碎。
      “姜夫人。”周望舒声音冰寒刺骨,软剑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今日谁动他,便是与我周望舒为敌。”
      姜氏踉跄半步,旋即挺直腰板:“此乃慕容家私事,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她扬手高喝,“给我拿下!天大的干系自有我担着!”
      护卫们互看一眼,举刀围拢。周望舒将小游医往后一推,剑花轻挽间已挑破三人手腕。血珠飞溅,哀嚎顿起。
      慕容长敬见情形不对,一时却不敢插手,“母亲,他是常宁侯。”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姜氏将慕容长敬拉到了身后,见周望舒后背留出了空当,突然拔下脑后金簪屈指一弹。那支嵌着鸽血红宝的凤簪如流星般直取周望舒后心。
      小游医看得真切,想也不想抓起半截蜡烛掷出。蜡油飞溅中,金簪偏离方向,“叮”的一声钉入梁柱,红宝石在烛火下闪着诡异幽光。
      “你!”姜氏气极反笑,一掌将小游医掀翻在地,亲自提掌攻向周望舒。掌风凌厉如刀,竟是存了必杀之心。
      眼见周望舒遭前后夹击,小游医急得团团转。目光扫过供桌上袅袅青烟的香炉,他忽然福至心灵,扬声高呼:
      “阁主乃中毒身亡!此乃谋杀!”
      此言一出,姜氏挥出的手掌果然僵在半空。她猛地扭头,眼中慌乱稍纵即逝,却被小游医敏锐地捕捉个正着。慕容长敬几个跨步靠近了棺椁,目光盯着小游医。
      “诸位请看他的指甲。”小游医趁机蹲下身,指着慕容长和蜷曲的手指,“若是急症暴毙,甲床当呈灰白,可如今这青黑之色,分明是毒物侵体之兆。”他指尖虚点那些嵌在甲缝中的暗红碎屑,“这些碎屑,很可能是毒发时挣扎所致。”
      周望舒一脚踹开逼近的护卫,闪身护在小游医跟前,冷笑道:“听清楚了?你儿子根本不是病故,是被人毒杀的!”
      姜氏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老管家木奎急忙上前搀扶,沉声道:“夫人切莫动气,当心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随即对护卫厉喝:“还不快将这两个闹事之徒轰出去!”
      护卫们再不敢犹豫,持刀步步紧逼。周望舒扫过姜氏躲闪的眼神,又瞥向神情恍惚的慕容长敬,心知今日目的已达,当即收剑入鞘。
      “我们走。”
      小游医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抱起药箱和幌子,朝众人草草拱手,临走前又不自觉地望了眼棺椁——烛影摇曳间,慕容长和青黑的面容上那抹笑意,愈发显得诡谲难辨。
      待二人被“请”出慕吟阁时,暮色已漫过街角的石牌坊。晚风拂面,带着深秋的凉意,小游医这才惊觉,背后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局促地挠了挠后脑,将药箱往怀里紧了紧,偷眼去瞧身侧的周望舒。见对方眉宇间仍凝着阴云,不由想起方才那惊险一幕,轻声探问:“小侯爷可曾伤着?那簪子若是再偏半寸……”
      “无碍。”周望舒截住他的话头,步履却渐渐缓下。目光在这小游医身上转了个来回——从沾着尘灰的灰布长衫,到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最后落在他方才掷出蜡烛的右手上,“倒比瞧着机灵些。”
      白术闻言咧嘴一笑,两颗虎牙在暮色里闪着光:“江湖漂泊,总要学些防身的本事。”见周望舒忽而折进旁侧小巷,他忙快步跟上,“小侯爷这是要去何处?”
      “别庄。”周望舒头也不回,“将你方才所见,细细道来。”
      这话如同甘霖降在旱地上,白术眼前一亮,这是要收用他的意思!他当即挺直腰板,胸脯拍得咚咚响:“小侯爷放心,在下必定知无不言!那慕容公子面色青中透黑,分明是毒素侵染经脉之兆。”说起医术,他语调陡然昂扬,“不瞒您说,论岐黄之道,我可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家师常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日若论医道——”他忽然驻足,仰面向着渐沉的夕阳张开双臂,袖摆猎猎作响,“定教世人皆知,白术二字,当与华佗、仲景并列!”
      周望舒斜睨着他这般狂态,唇边掠过极淡的笑意,低笑一声,道:“个子不大,口气不小。”
      “非是狂妄,”少年清亮的声音在巷中回荡,眸子里是坦然与赤城,“他人三尺青锋分阴阳,我持一剂良药定死生。”
      最后一字落下时,恰有晚风卷起满地落叶,在他周身旋舞不歇,那袭洗得发白的青衫在风里猎猎作响,恍若展翼之姿。他缓缓收回张开的手臂,任由暮风将未束的发丝吹得飞扬,素日里总是带笑的眉眼此刻映着天边残照,竟显出几分惊人的锐气。
      周望舒静立片刻,终是轻嗤一声,转身继续前行。前行了几步,他缓缓停下了步子,转身望向身后那个站在暮色与长风里的少年,唇角无声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二人穿行过市井喧嚣,转入一条清幽巷陌。白术随周望舒停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若不是亲眼见他推门而入,任谁也不会想到这看似寻常的民居后别有洞天。
      穿过几重庭院,眼前景致豁然开朗。整座庭院以枯山水为境,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蜿蜒其间,看似随性,实则每一处转折都暗合九宫方位。全石为底的水塘边,嶙峋山石错落有致,每一块都经过精心挑选,既显自然野趣,又暗藏防御之势。卵石铺就的小路连接着九曲回廊,廊下悬着的青玉风铎随风轻响,声如碎玉——这看似风雅的装饰,实则每一处声响都能掩盖住最细微的脚步声。
      白术不觉驻足。这庭院乍看素净雅致,细观却处处透着深意,恰似它的主人——表面洒脱不羁,内里却步步为营。
      “这里……”白术看得怔住。他原以为周望舒这般张扬的性子,居所定是金碧辉煌,不想竟这般素净清雅。
      “随意看。”周望舒的声音从前头传来。他已行至枯塘中央的凉亭,正斜倚栏杆,望着塘中几尾锦鲤出神。
      白术紧随其后,但见亭柱上悬着“流云亭”匾额,那字迹骨力内蕴,转折处却似游云舒展——恰如周望舒其人,看似洒脱不羁的笔锋下,暗藏着不容小觑的章法。石桌上紫砂茶具尚有余温,旁边半碟杏仁酥散落着碎屑,这般看似随性的布置,细看却连茶壶把手朝向都保持着特定角度,俨然是主人惯常思谋时要触碰的位置。
      “坐。”周望舒指了指对面石凳,自己仍懒散地靠着栏杆,右腿曲起踩在凳沿,看似随性,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势。
      白术道谢落座,便见一个身着青灰短打的男子端着茶盘走来。这人眉眼冷峻,步履无声,奉茶时指尖几乎不触杯壁,显然身怀武艺。
      “孟春,是庄中管事。”周望舒淡淡道,见他要退下,又补了句,“再取些点心来,这位白先生该是饿了。”
      白术的肚子适时地“咕噜”作响,他讪讪挠头,暗惊这府中连个管事都深藏不露。
      “说吧,看出了什么。”周望舒执起茶盏,氤氲水汽模糊了他眉眼。
      白术收敛心神,神色肃然:“慕容长和之死疑点有三。其一,唇色与耳后皆现青黑,分明是中毒之相,慕吟阁却对外宣称暴毙,此中必有隐情;其二,腕间紫斑指痕深重,非内力深厚者不能为,且是临死前新伤——何人能在慕吟阁内对阁主下此毒手?”
      他话音微顿,小心翼翼地看向周望舒:“至于其三……”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便是那柄匕首。”
      周望舒指腹摩挲着杯沿,眼神渐沉:“玉衡……”
      白术接过孟春递来的点心,狼吞虎咽地塞了块杏仁酥,含糊道:“方大侠武功盖世,常人岂能伤他分毫?”
      周望舒眉头愈紧,忽而话锋一转:“你师承何人?”
      白术动作微滞,眼底掠过一丝晦暗,干笑道:“家师杏一先生……云游去了。”
      见他神色闪躲,周望舒知他未尽实言,转而问道:“你说慕容长和指甲缝中有异物?”
      “似是木屑或香料的碎末。”白术回忆着当时情形,“事发突然未能细察,不知究竟是何物。”
      他又捻了一块糕点,匆匆咽下点心,壮着胆子道,“若要查明真相,需得再验尸身,最好……能剖验。”
      “再验?剖验?”周望舒挑眉,眸光落在了他挨过打的右手,看来是个不记打的,“你觉得姜氏会答应?”
      “自然不会。”白术狡黠一笑,将始终抱在怀中的药箱轻置于石桌。指尖在箱角某处轻轻一叩,机关转动声细微响起,弹出一个暗格。其中整整齐齐卷着一册油纸,展开来看,竟是慕吟阁诸人详录——从慕容长和身边亲信到姜氏娘家背景,事无巨细,皆列其中。
      周望舒扫过一眼,不由失笑:“倒是个歪才。”
      白术不以为意,露出两颗虎牙:“江湖讨生活不易,常宁城龙蛇混杂,总得早作准备。”
      见周望舒神色稍霁,他试探着问:“那匕首……当真是令师之物?”
      “是师父的玉衡。”周望舒眼神又沉了下去,“他失踪前从不离身。”声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涩意,“一年前,他说要查件事,自此音讯全无。”
      白术心头剧震——一年前,不正是师父失踪之时?
      怎会这般巧合?
      “家师失踪前,可曾提及所查何事?”他声音里带着难以自抑的轻颤,终究还是多问了一句。
      这细微的波动并未逃过周望舒的耳目。他审视着眼前的少年——年岁尚浅,武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唯独这一手医术颇为不俗。视线最终落在那具精巧的药箱上,这般考究的物件,绝非寻常游医所能拥有。
      这小游医,恐怕不如表面看来这般简单。
      他素来奉行疑人不用,既已决定留下此人,便不再深究。只将目光转向池塘中破碎的月影,任思绪沉入粼粼波光之中。
      夜渐深了,廊下风铃依旧叮咚作响,似在低语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白术望着周望舒的侧影,忽然心念一动——或许借这位小侯爷之力,不仅能查明慕容长和之死,更能找到师父失踪的线索。
      “我的来历想必你已知晓,”周望舒忽然开口,目光扫过他的药箱,“倒还不曾知你姓甚名谁。”
      白术咧嘴一笑:“在下白术。本是师父在山中采药时捡到的弃婴,正巧石缝里生着一株白术,便取了这个名。自幼在杏山跟着师父辨识百草,粗通些岐黄之术。前些日子师父出门游历,我便也下山行医,初到贵地不久。”
      这番话半真半假,他说得行云流水。
      “白术……”周望舒玩味着这个名字,忽而轻笑,“倒是与你相称。”
      白术这味药性温,看似寻常却常与他药相得益彰,恰似眼前这小游医,貌不惊人却在关键时刻显出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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