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焰琉璃

　　会议室的白光刺眼，散会后，那股压力非但没散，反像窑炉里封了火，闷着灼人的热，沉甸甸压在沈埴心口，喘不过气。

　　“明代落灰釉”、“人瓷”、“窑神祭”、“守火人”……还有焰璃那双能穿透虚妄的眼。他这些年构建的、赖以生存的逻辑大厦，正被看不见的力量撬动基石，裂痕蔓延。

　　一个由古老禁忌和癫狂信仰堆砌的黑暗世界，正借着赵志强那具长满碎瓷的尸身，对他露出森然一笑。

　　叮铃铃——内线电话的锐响划破沉寂。技术队小陈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头儿，焰璃的外围调查，有眉目了。”

　　“说。”沈埴摁灭烟头，坐回椅子的动作带起一阵风。

　　“焰璃，大约一年前，在景德镇冒头。之前？干干净净，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现在窝在城西一个叫‘琉火阁’的手工作坊，挂名顾问，自己也捯饬些瓶瓶罐罐。”

　　“社会网不复杂，但接触的人有意思：几个玩古董玩到骨子里的老收藏家，常年在荒山野岭钻古窑遗址的研究员……都对老底子那套手艺门儿清。最关键的是，”

　　小陈顿了顿，声线绷紧，“交叉比对赵志强的行踪发现，他到景德镇第二天，就在‘琉火阁’附近转悠过！监控拍到他在那条巷口来回踱步，朝作坊里张望。没直接接触的镜头，但时间、地点，撞得太巧了！”

　　沈埴眼神瞬间锐利如刀。巧合？干刑侦的，最不信的就是巧合。

　　“深挖！把他到景德镇后每一分钟给我抠出来！重点查他和焰璃之间，有没有我们没发现的交集！”

　　“明白！”

　　电话挂断，办公室里只剩沈埴自己的呼吸声。他靠进椅背，闭上眼。

　　焰璃的形象愈发清晰——黑摩托，利落身手，言语如刀，嘴角那抹看透一切的嘲弄。凶手？直觉否定。但她绝不仅是路人，更像个握着半张地图的引路者。

　　她那句“让我加入”，此刻品来，不再是请求，是冷静的宣判。她早知道警方会撞上鬼打墙，常规手段摸不到真相的边。

　　就在这时，私人手机屏幕一亮，一条未知号码的短信，像幽灵般弹出：

　　“碎瓷不止‘落灰釉’，更有‘窑变’火痕。方向偏了，沈队长。”

　　沈埴霍然坐直，背脊窜过一丝寒意。

　　窑变！那是窑火性情最难捉摸的产物，浑然天成，无一雷同。周微和专家的分析重心都在仿制“落灰釉”的配方上，确实尚未对每片碎瓷上独一无二的“窑变”痕迹做极致溯源！这短信，像黑暗中射来的冷箭，精准钉在了他侦查思路的盲点！

　　更让他心惊的是发送时间——就在他和小陈通话结束的刹那。对方不仅对警方动向了如指掌，甚至……可能就近在咫尺？或是在他身边安了眼睛？

　　他立刻回拨，听筒里只有“空号”的忙音。追踪需要时间，希望渺茫。

　　是焰璃吗？除了她，谁有这般毒辣的眼力？是挑衅？是再度递出的合作信号？还是……警告？

　　沈埴起身走到窗边。脚下的瓷都沉睡在夜色里，千年窑火明灭，煅烧出的不只是光洁的瓷器，更有深埋地底的秘密与污浊。赵志强的死，像一根丢进火药桶的引信。

　　不能再按部就班了。那个藏身“窑神祭”后的“守火人”，那能让古瓷在活人体内“生长”的诡谲力量，还有这个谜一样的焰璃……

　　他深吸一口带着城市尘埃的夜气，抓起外套，一边大步向外走，一边拨通周微电话，指令清晰冷硬：

　　“周微，其他事先放放，集中所有资源，重新检验尸体上所有碎瓷！重点分析每一片上的‘窑变’痕迹，做精细溯源和分类！我要知道，如果这些瓷片真出自一座‘窑’，那到底是座什么鬼窑！”

　　车子碾过夜色，驶向城西。老街深处，“琉火阁”的旧木牌在风中轻微作响。

　　沈埴推开虚掩的铁门，一股混合着湿泥、矿物和某种清冽冷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杂乱，却有种奇异的秩序，各种半成品的陶坯、釉料桶、工具散落各处，中心是一座小巧的柴窑，窑火已熄，余温尚存。

　　一个女人背对着他，正弯腰从窑里取东西。工装裤上沾满泥点，黑色背心被汗水浸湿贴在后背，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她徒手探入尚有暗红余火的窑膛，拎出一件刚出窑的笔洗。

　　那笔洗的釉色，像是将打翻的星河与深渊一同封存了进去，幽暗，深邃，流动着生命般的光泽。

　　“沈队长，深夜到访，是案子破了，还是终于觉得，‘胡说八道’也可能撞见鬼了？”焰璃没回头，声音平静地传来，早已知晓他的到来。

　　沈埴心下一凛，这女人的警觉超乎寻常。“来请教。”他走到工作区边缘，保持距离，将证物袋放在铺着牛皮纸的台面上，“死者身上的碎片，有些矛盾解释不通。有人说，上面的‘窑变’有问题。”

　　焰璃停了动作，棍子搭在缸沿。她转身，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白皙，五官秾丽，但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极清澈，却像蒙着永不解散的迷雾。

　　目光掠过沈埴，落在证物袋上。没说话，走到水池边仔细洗净手，擦干，每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然后才走过来，没戴手套，直接拈起了袋子。

　　指尖触碰到碎瓷的刹那——

　　“轰！”

　　不是声音，是感觉。一股蛮横的、带着硫磺和腐朽气息的热浪，劈头盖脸砸来！

　　眼前的灯光、工作台、沈埴关切的脸，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宣纸，瞬间焦卷、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沉堕般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冷却的釉浆。

　　唯有正前方，一座巨大的、非人所能想象的窑口，在黑暗中发出青紫色的、病态的光。 那窑，绝不是人间烧瓷的样式。

　　窑体扭曲，仿佛是用无数焦黑肢骸胡乱堆砌黏合而成，窑口张开，边缘不规则地滴淌着粘稠的、亮紫色的“岩浆”，嘶嘶作响，活物一般。

　　窑火正盛。却是青紫杂糅的邪火，火舌舔舐着黑暗，扭动出无数痛苦人形的轮廓，发出亿万细碎嘶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火光照亮窑口前一小片空地。一个人，穿着过分宽大的惨白麻衣，像只被钉住的飞蛾，正对着烈焰。

　　是赵志强。可他脸上，没有半分将死之人的恐惧，只有一种癫狂的、几乎要裂眶而出的渴求。

　　他朝着窑口，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那毁灭的火焰。 就在他身后，几乎紧贴着他背影，立着一个高大的、披着浓黑斗篷的影子。

　　兜帽深陷，里面是比黑暗更深的虚无，看不清任何面目。只有一只戴着暗色皮套的手，从斗篷下伸出，轻轻搭在赵志强背心。

　　不是推。是“按”。带着一种仪式般的、不容抗拒的意味。 赵志强便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又或是被那诱惑摄去了魂魄，软软地、却又义无反顾地，扑向了那青紫色的烈焰巨口！

　　“呃啊——！”短促的惨呼刚出口，就被另一种声音取代——是皮肉在极致高温下不是烧焦，而是像湿泥投入热锅般急剧收缩、开裂的爆鸣！

　　“噼啪！咔嚓！” 焰璃的“视线”被强行扯入窑内。赵志强的身体在妖火中疯狂抽搐、变形。

　　他那张狂喜的脸，在火焰触及的瞬间，表情猛地凝固，然后像劣质瓷釉一样龟裂剥落，露出底下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一个扭曲变形、夹杂在火焰燃烧爆裂声中的念头，如同尖针般刺入焰璃的感知：

　　『不对……这和记载的不一样……』

　　『你在骗我……救我……』

　　但这悔悟与求救来得太迟了。青紫色的火焰如同拥有生命的触手，缠绕上他，不再是温暖的拥抱，而是残酷的熔炼。

　　他的身体在肉眼可见地瓷化，泛起不自然的灰败光泽，皮肤开裂，露出下面仿佛被强行釉化的组织。剧痛达到了人类承受的顶峰，随后是意识被硬生生剥离、搅碎的虚无。

　　就在他最后的感知彻底湮灭前，一个极其微弱的、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的评价，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又似九幽之下，夹杂在火焰最后的爆裂声中，清晰地烙印在这块正在成形的碎片上：

　　『……次品……杂质太多……不及‘琉璃骨’万一……』

　　幻象骤灭。

　　焰璃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连退两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泥缸上，发出沉闷一响。她脸色煞白如初雪，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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