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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如果要问一个神话时代的人“理性”是什么,显然会得到一个疑惑的表情。若是稍稍往后一些,有幸遇见雅典市集上那个最智慧的人,或许他能用对话的方式帮你一步步确定理性的含义,然而同时,你可能会遭遇其他自称智者的人用宏伟雄奇的修辞扰乱你的思绪,他们将告诉你理性来源于自身变换修辞的解释。
当诸神与上帝双双陨落,属于人类的理性横空出世,人们似乎才第一次成为了大地的主人,背靠着认识一切、命名一切的知识高呼自由,褪去了宗教时代的蒙昧期。
这些话大抵是阐释理性的最简易版本,乍一听甚至类似勇者成功斗恶龙的初级逻辑,倒也别具一番叫人心潮澎湃的滋味,人类战胜神明,这于古时的英雄人物而言都是无法企及之事。
于是理性高举着启蒙的火炬,带来了崭新的文明,而这崭新的文明,将由人类自身加以规定。知识的力量就在于此,谁获取更多知识,谁便有了更多规定事物的权力,转瞬间人们一脚步入科学,开启了大刀阔斧的革命。人们不仅从陈腐的思维中将神明的意志釜底抽薪,还确切做到了凌驾自然,驾驶着科学的航船在文明的道路上一路高歌猛进。
本着严谨的态度,妮薇德对这类叙事极为警惕,越是宏大的东西,越是不能轻佻地只顾振奋人心,叙事的方式比故事本身更要命,就像古时那些自称的智者一样,修辞术的变换背后象征着的永远是说话人的意思,何况这本身便不只是故事。
如果理性本身只是一个好听的故事,那么众人大概率会一拥而上进行翻阅,等到它的新鲜感逐步退去,故事的厚度轰然倒塌,只留下几句互相矛盾又全都在理的评论,人们自然地拿起手头的工作,或继续奔赴下一个故事。历史不知道何时就会变成一个轻飘飘的概念,只留下极少数的人对其咀嚼翻新。
妮薇德很久以前意识到了理性正在变成故事,人们谈起它就像喝水一样平常,那是被反复叙事加持过后留下的必然足迹,其后果便是死水的微澜再也掀不起什么动静。
妮薇德一开始并没有怀着过分崇高的意旨接近理性,过分的崇高意旨本身便有些超出理性范畴。过往的理□□业已经成为浪漫的神话,时代变迁下其理论内涵被抽空,必然沦为某种只能慰藉人心的东西。但仍需知它也曾在那个时代开花落地,那并非神话,是真实的历史。而现在,他们仍然在这条线性发展的历史轨道上,依靠着脚下新的土地,他们不断需要新的适合的阐释。
她承认她在那些历史的书籍中获得的先是慰藉,然后才是反思,她认为自己是那被留下的一批人,或是说,她期望充当这样的人,但彼时的她还不懂得为何自己会被这番理论所吸引。
灵克顿派提出的法案内容有关军事拨款,虽说世界内革命运动相较半世纪之前的盛况已经陷入低潮,但自从六年前大范围的经济危机后,革命斗争一直此起彼伏,部分国家的工人运动尤为剧烈,本国去年在纳西米洲也爆发了一次小规模的动乱,更何况,还有来自周边国家的威胁。外部世界的不稳定加之经济危机遗留的内部矛盾是他们找到的强力支撑,然则,他们在会议中对真实情况进行了大肆歪曲渲染,宣称面对周边众多动乱威胁,国家必须尽早开启防备,否则必将面临大难。虽说是在论辩最激烈的场上被逼出的话,但这实在有些危言耸听了,更别说他们背后的支持者中还有不少掌握军备器材的大商人。
妮薇德与基里斯蒂安一同见到的是他工作上的伙伴,一共六个人,她见过其中几个,包括阿德里安。剩下的人对她很客气,第三轮票选即将展开,这种情况下也只有客气。
他们带来的情况不算彻底悲观,这表明他们极大可能需要提前设计动员民众票选的方案,分析在此过程中可能遭遇的阻碍和困难,不论是来自灵克顿派的,还是来自莱西特派的,亦或是,来自民众本身的。
妮薇德重新想起那条法案。
在军事上投入更多国家财政听起来没有问题,重要的是,财政从哪里来?占有市场大部份额的有产者同时作为议会的重要成员,还没有好心到自己替自己捐款,否则,他们也不会以如此宏大的国家军事名义提出这项法案。于是这项法案的背后便需要为增加财政收入而不得不展开的一系列税收调整政策,在这个层面,他们更不愿看到第三轮票选结果持平,牵扯进民众的利益无疑会让他们骑虎难下。
他们的商议没有持续很久,她与阿德里安身份特殊,一旦事件到了目前商议的进度,两人会一起借助新闻报刊率先澄明政策,争取动员民众参与票选。一般而言,这个小团体里写文章的事大部分是阿德里安在干,其他人也各分项负责剩余事务。
快结束时,妮薇德才有机会问起他是否还在学校。
他回答是,全然没有稚气,也不像一个刚进入高等院校不久的少年。
基里斯蒂安在这时看向了她,并向众人提议,宣传的部分他们可以同时架构两种观点,形成争锋,一方面加强民众对此事的关注度,另一方面也算是迷惑对方的手段。
他们大体赞同了这项提议,不过一位名叫吉尔斯的青年质疑,同样为灵克顿派那些人找理由,会不会真的让民众也产生疑惑,倒向另一边。
基里斯蒂安则无奈答道,就算没有这项提议,他们两个在文章中也会自己跟自己论辩揉碎了给人看。
妮薇德确实准备这样做,虽说这并不是很符合上传下达的宣传标准,但若是只用包装过的观点遮蔽切实的情况,一旦遮蔽背后的东西被发现,结果也必定会适得其反。
所谓论辩,不正是毫不留情地一层层揭下对方用以遮蔽的修辞面具吗?这不是传统的文学。
回家的路上,妮薇德看着沉默的基里斯蒂安,他看起来比昨天的自己更疲累。她又想到了那封信,她并未对他说,她是同时看出了那封信中表露的难以掩抑的感伤与期盼才来的。
昨日她抱着他歪在沙发上已经完全分不清方向的脑袋,他对她说“你来了,一切便都好了。”然后回到现在,恰巧在回忆的同一时刻,基里斯蒂安笑着对她又重复了一遍,自然,这一遍加上了更多内涵。
但是她觉得基里斯蒂安深处的沉重依旧没有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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