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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何夙夜踽踽独行(三)
未等多久,一大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便已备好。
碗碟交错,虽多是乡野时蔬,却烹制得香气四溢,中间点缀着几盘油光红亮的鸡鸭,在这朴素的院落里显得格外丰盛。
院中那棵老桃树下,一群人团团围住,阿离与牛壮被让到了主位旁。
明月高挂,星光稀疏,香气醉人。
一大树桃花开得正盛,微风过处,瓣瓣桃花飘落。
阿姆独立于桃树下,并未即刻入座。她仰着头,看着风中簌簌而下的花瓣,一时失了神。
半晌,阿姆转回头,目光在阿离和牛壮脸上停留片刻,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许久未语,回过神来,只是一脸澄澈的慈祥,对着他们微微笑了笑。
这时,几个身形健硕、面容朴实的中年汉子,合力挖开了桃树根部一侧,小心地捧出一坛裹着厚厚泥封的酒坛。那坛子看起来有些年头,泥封上甚至能看到细密的干裂痕迹。
为首的汉子用力拍开坛口,剥落泥封,揭开内里蒙着的红布。不消片刻,一股醇厚绵长、夹杂着桃花清甜的酒香弥漫开来,竟一时压过了饭菜的香气。
“这便是我们叁石村家家都会酿的‘桃花醉’了!”为首的汉子笑着介绍,“取三月桃花,配秋日新米,在地下埋足三年方能启封。今日贵客临门,正好共饮一坛!”
风起花落,朗月高照,烛火可亲。
老人、青年、孩童!放眼望去,尽是一张张淳朴的笑脸。
“二位远客请上坐。”阿姆这时才走到主位,笑容慈祥,伸手示意阿离和牛壮坐下,“山野寒舍,简陋得很!只有这些粗茶淡饭,怠慢之处,还望莫要见怪。”
阿离与牛壮再三推辞,终究拗不过众人的盛情,只得在老人身旁落座。
月光中,阿离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那几个正忙着斟酒的汉子的手,他们的虎口、指关节处都有厚厚的老茧。那茧子的位置和形状,却与寻常农夫有所不同,倒更像是……常年握惯了兵器的!她心中微微一动,一丝疑虑悄然滑过。
中年妇女们在宴席间轻巧地穿梭,她们身着粗布衣裙,动作麻利爽快,添菜、布筷、安抚孩童……不一会儿便为所有人摆好了碗筷。
原本嬉闹的孩童,此刻竟都安安静静地坐在树下,只一双双乌溜溜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个不停,余光无一例外地,都悄悄觑着主桌上那几盘油光发亮、香气四溢的鸡和鸭。
“这群鬼精灵的娃啊!”
阿姆顺着阿离的目光看去,脸上绽开无奈又纵容的笑容,摇头轻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平日里像是身上长了刺,一刻也坐不住,今日见了贵客,倒还知道规矩,坐住了。”
孩子们闻言,仿佛被说中了心事,却又不敢太大动作,纷纷“略——”地拉长了声音,调皮地冲阿姆撇了撇嘴角,做了个鬼脸!但他们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那些荤菜上,仿佛能用眼神将这些佳肴勾过来似的,那副馋涎欲滴又强自忍耐的模样,着实惹人发笑。
“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我们便会聚在一起,共饮桃花醉,两位远客今日也是赶巧了。”
阿姆一边说,一边亲自斟酒。一股清冽的酒香溢出,带着桃花的芬芳,沁人心脾。
“这酒便是用这老桃树的花瓣酿制,三年也只得这么一坛,今日共饮,实在是难得的缘分呐!”
说完,老人便捧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姿态庄重,随即先干为敬,动作干脆利落。
阿离接过酒杯,只见酒液澄澈,泛着淡淡的粉色。轻抿一口,先是桃花的清甜,随后是醇厚的酒香,最后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回味无穷。
“好酒!”一旁的牛壮早已一饮而尽,他咂了咂嘴,声如洪钟地赞道,“这酒虽是味道淡了些,不及烧刀子烈喉,但满嘴生香,回味无穷!阿姆,您这手艺绝了!”
他这憨直爽快、毫不作伪的赞美模样,引得席间响起一片善意松快的笑声,那笑声感染了空气,连拂过桃树的微风都似乎跟着振动起来,摇落更多花瓣。
笑声未落,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孩童,顶着蓬乱的头发,像只小心翼翼的雀儿,蹒跚着凑到老人身边,仰起小脸,话还说不利索,却鼓着清澈的大眼睛,眼巴巴地央求道:“阿姆!我也……喝!我也要喝!试试!”
“阿姆”?这是什么称呼?他们难道不是祖孙?好像村中所有人都称呼老人为“阿姆”?
阿离心中瞬间闪过千万种思绪,面上却不显分毫。
老人抚了抚小孩凌乱的头发,和蔼地说道:“馋猫儿!只尝一点点啊!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多喝了。”
说着,用筷头在酒碗里轻轻一蘸,碰到孩子嘴唇上。
这一下,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席间另外几个年纪稍小的孩子见状,也按捺不住,一窝蜂地涌了过来,围着阿姆,伸着小脑袋,叽叽喳喳地都要求“尝尝”。
老人脸上露出无奈却又纵容的笑意,只好拿着筷头,一个个点过去,口中念叨着:“好,好!都有份,莫急!莫急!”
孩子们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嘴唇,一下就皱起了小脸,吐着舌头,含糊不清地嚷道:“好辣!”
众人不由得笑了出来。
旁边一个妇女立马上前,笑着给每个孩子嘴里塞了块蜜饯,打趣道:“可尝出了味了吧,这桃花醉的妙处,得等你们长大了,还得细细品!”
看着阿姆与妇女对孩童们近乎宠溺的、有求必应的行为,阿离微微敛了敛眼睑,长睫垂下,掩去眸中更深沉的深思。
村里的人,对于孩童似乎有点过于宠爱纵容了……孩子们可以肆意说话,随便提要求,面对长辈和陌生人,都没有一点怯懦畏缩的模样,自由得像山间的小兽。这种毫无拘束的成长环境,在外界实属罕见!
“咳咳咳咳……”阿离还没从这异常中理出个头绪来,便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打断。
原来是一个小童趁大人不注意,偷偷端起旁边的小半碗酒,学着大人模样猛灌了一口,结果那酒劲远超他所能承受,顿时把他辣得小脸通红,咳嗽不止,眼泪都呛了出来。
觥筹交错间,笑语喧哗,闪耀着一双双含笑的眸子。
这热闹与欢愉,如此真实,如此具有感染力,几乎要让阿离忘记方才心头的种种疑窦。
一阵微风拂过,带来阵阵桃花香。
月光散落,为空灵的夜色平添几分圣洁的光辉。
阿离注意到,尽管菜肴香气诱人,酒已斟满,但席间众人,包括那些眼巴巴望着鸡鸭的孩子们,竟都无人率先动筷,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她和牛壮相视一眼,心下虽是疑惑,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安静等待着。
正在疑惑时,阿姆突然站了起来,她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但当她站直身躯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沉淀了岁月与权威的气场自然流露。
阿离二人见状顿时心头一紧,下意识地端正了坐姿。
周围人,无论男女老少,此时也都收敛了笑容,神情庄重,齐齐举起面前的酒杯站了起来。
阿离和牛壮心下一惊,也装样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来,最后一杯,感谢人仙辟世,赐我千年安稳。”老人说完,便把杯中酒洒向了身边开得正艳的桃花树。
沾了酒香的桃树,在月光下仿佛真的醉了一般。花瓣微微颤动,香气在那一刻似乎愈发浓烈馥郁,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与灵性。
其他人,包括那些嬉闹的孩童,此刻也都一脸肃穆,随着阿姆的话音落下,齐齐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阿离二人虽心中疑惑万千——“人仙辟世”?“千年安稳”?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流传久远的传说或信仰——但在众人饮后,也有样学样,将碗中余酒一饮而尽。那酒的余味,似乎比先前更多了一丝庄严。
喝完酒,众人再次落座,一改之前的庄重,又恢复了笑脸,气氛再次热闹起来。
“远客请用菜!”老人说着,便自己率先夹起了桌上的菜,其他人才跟着动筷。
孩子们早已按捺不住,几乎在阿姆动筷的瞬间,便争先恐后地伸向了垂涎已久的鸡腿和鸭肉。
阿离二人最后动筷,夹了些许鸡鸭的残骸。
杯盘狼藉之时,席间气氛正到最热烈放松的时刻。牛壮趁着酒意,响声道:“您家的桃花开得可真艳啊,桃花醉也是一绝!”
阿离心思玲珑,顺势接道,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赞叹与探寻:“牛大哥说得是!这桃花醉香醇独特,余韵绵长,可真是连传说中的仙人喝了,恐怕也要沉醉不知归路呢!”
“是啊!仙人来了肯定也招架不住,不知您刚才所说的‘人仙辟世’是何意?仙人真来过?”牛壮疑惑道。
阿姆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仿佛对这个问题司空见惯,她缓缓道:“每个来过这里的远客都会问到这个问题。其实也没什么,是村里一个古老的传说罢了:千年前,仙魔大战,死伤惨重,人仙辟世,创此绝境,赐我千年安稳。”
老人语气平和,似真非假,像是在叙述一件遥远而真实的历史。
看着老人脸上那坦然与包容的表情,二人不自觉地为刚才的试探感到一丝羞赧,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千年前?”阿离索性抛开顾虑,直接提出心中最大的疑惑,这时间跨度远超寻常村落的历史。
“人仙?”牛壮亦是快语询问,“莫不就是传说中的仙人?”
“或许吧……”老人看了两人片刻,目光深邃,最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并未给出确切的答案。
“你们怎么都问仙人呀?”一垂髫男童疑惑不解,“我们在这里从来没见过仙人,还等着仙人来接我们呢!”
“是啊,每个来这里的人都在问有没有仙人,说了仙人明天就到的,结果一直都没来!”旁边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也抢着说,语气中带着孩童的抱怨,“我一直没见过仙人呢!”
“我们都没见过。”一群孩子像是找到了共同话题,立刻闹了起来。
“我要看会飞的仙人!”
“我们下次玩扮仙人的游戏吧!”
“那就扮桃花仙,我们这桃花可多了,花瓣当衣服!”
“我要扮最漂亮的那个桃花仙!”
……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思维跳跃,瞬间就将话题从仙人的存在带偏到了如何装扮游戏上,也成功地打断了阿离二人试图继续的深入询问。
“若是远客实在好奇仙人,可以去‘叁石洞’一看。”阿姆待孩子们的声音稍歇,温柔地提议道,目光平静无波。
“叁石洞?”牛壮好奇开口。
“没错!”旁边一位刚才斟酒的中年男子接过话头,热情地解释道,“那可以说是我们村里最古老也最奇特的地方了,老一辈都说,那洞府或许与当年辟世的人仙有关,是仙人所留,里面说不定藏着什么大机缘呢!”
男子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一种介于相信与调侃之间的神色。
“大机缘?”阿离捕捉到这个词汇。
“不过也说不准,我们村中人从小到大,没少往里跑,也没见出一个仙人。”男子说罢,挠了挠头,忍不住笑了笑。
“你们经常去?”牛壮好奇道,“什么都没有吗?”
“叁石洞!我知道!我知道!”小女孩安安又抢先回答,小脸兴奋,“里面就是空空的,很大,很凉快!天气热了,我们经常过去乘凉睡觉!”
“我也知道!那里的泉水可甜了,可以直接喝!”另一个孩子附和。
“我喜欢和乐乐在里面玩捉迷藏!”
“乐乐才不喜欢总是和你玩呢!他喜欢和我爬那块大石头!”
“福宝也喜欢爬大石头,上次还摔了个屁墩儿!”
……
话头一下子就被孩子们带偏了,他们七嘴八舌,连叁石洞内有几个椅子、几朵花、几株草都抖落了出来。
阿姆只静静听着,并未插话,亦未阻止。
阿离看着眼前这无比自然的一幕,默默听着孩子们纯真的话语,心中却忍不住飞速地思索。
此地确实处处透着古怪:
孩童们全无防备之心,天真烂漫,言语无忌!
青壮年们,虽有基本的防人之心,却又在熟悉后显得过于坦诚,极易相信外人,对那关乎村落起源的重要传说和可能藏有机缘的洞穴,竟如此轻易地对外人和盘托出!
而最古怪、最难以捉摸的,却是眼前这位始终慈祥微笑着的阿姆。她看似毫无保留,热情款待,言语间却似乎总隔着一层薄纱,对他们这两位不速之客,似乎抱有某种超乎寻常的、甚至有些突兀的极大善意,这善意从何而来?
酒酣饭饱,夜色渐深。阿姆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打断了还在喋喋不休描述洞中石头上有什么花纹的孩童们:“好了!孩子们!天色已晚,远客奔波劳顿,也该歇息了!”
阿姆说完孩童,便转过脸来看着阿离二人:“两位远客吃完饭,便在家中休息一番。若真有兴趣,明日再去那叁石洞探看也不迟。”
阿离与牛壮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想法:既来之,则安之!这村落处处透着不寻常,那叁石洞更是必须一探。
恭敬不如从命!二人便再次道谢,答应留下来住宿。
是夜,二人躺在村民收拾干净的客房土炕上,听着窗外隐约的虫鸣,带着满腹的疑问与一丝酒后的慵懒,沉沉睡去。
明月清风桃花醉,一夜无梦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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